她抬头望向被星子映亮的天空,嘴角勾起个笑:天廷要烧,咱们就再刻。她转头对程砚晃了晃账本,砚哥,该准备第三本了。
程砚把钉耙往地上一杵,熊耳朵在星光里抖得像两面小旗子:打钟槌的铁匠铺今晚别关门,我去扛两筐生铁——下回的钟,得铸得比山还结实。
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老槐树,铜钟又响了一声。
漫天星子里,有颗最亮的突然往南岭方向飘去,像是谁扔了把火种,要把那片焦土重新烧出热气来。
安燠蹲在老槐树下的石墩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程砚已经在偏厅闷了一整天,连她特意煨的蜂蜜梨水都没动——往常这熊瞎子能抱着瓦罐喝到鼻尖沾蜜。
夫人,山君他...巡山的小獐子缩着脑袋从檐角探出头,从卯时到现在,就盯着案上那半块烧残的黑檀牌,指甲都抠进桌沿了。
安燠把桂花糕往石缝里一塞——这是给老槐树精留的宵夜,转头就往偏厅走。
推开门时,正撞见程砚抄起钉耙要往外冲,钉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啦刺啦的响。
他眼眶发红,熊耳朵蔫蔫地搭在头顶,活像被踩了蜜罐的小熊。
砚哥。她轻轻拽住他钉耙上的红绸穗子,清榜使要烧的是牌位,可烧不掉人心。
程砚的钉耙慢慢垂下来,指节捏得发白:可他们连泥土地里的香火都要挖。
昨儿个王二婶来哭,说河伯祠的香灰被铲去填了茅坑...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两下,我守了三百年山,头回觉得...当神仙不如当块泥巴。
安燠踮脚摸他耳朵——这招最管用,程砚的耳朵一被揉就软成棉花。
果然,熊耳朵在她掌心颤了颤,他低头用鼻尖蹭她发顶:我想去南岭看看。
看什么?
看他们能烧多少次。程砚的声音闷在她发间,烧一次,我就种一次。
安燠没说话,只把他的手攥紧。
她知道程砚说的是什么——上个月山脚下发山洪,他用钉耙筑了道泥埂,百姓说那是程神的手印;前儿个老猎户摔断腿,他背人走了二十里山路,泥地上的脚印被孩子们用树枝描下来,说要贴在门框上挡邪。
原来他早就在了,用脚掌,用钉耙,用每寸沾着泥的体温。
傍晚时分,程砚扛着钉耙出了山门。
安燠站在望乡崖上望着他的背影——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重重陷进湿润的泥土里,像在耕地,又像在刻碑。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钉耙的影子和脚印的影子叠在一起,倒像是大地上开出的花。
夫人?小獐子捧着蜜蜡罐凑过来,您让我备的东西都齐了,可这蜜蜡...是要做什么呀?
安燠望着程砚留在泥里的熊掌印,突然笑出声:拓印。她抄起竹片挑起一块蜜蜡,把这些脚印都拓下来,越多越好。
拓脚印?小獐子瞪圆眼睛,可山君的脚...味儿挺大的。
安燠用竹片敲他脑袋,百姓要的不是味儿,是念想。
你瞧着——她指着山脚下刚收工的农夫,明儿个把蜡模塞到流水席的餐盒底下,等他们吃完饭倒出来,准得说这不是钉耙哥的脚丫子吗?
小獐子突然捂住嘴笑:上次说书人说山君踏土生莲,其实是踩烂了野草莓,您还罚他抄《山珍谱》呢!
这次让他接着编。安燠眼尾上挑,就说程神的脚印能避邪,野猪见了绕道走,山匪见了腿发软。她掰着手指头数,再让王铁匠打些铜模子,给村头的小娃娃当拨浪鼓;让李婶子把蜡模缝进护膝里,说能治老寒腿——
夫人!小獐子急得直跺脚,这不是骗人吗?
骗人?安燠把拓好的蜡模举到夕阳下,蜜蜡里的脚印纹路清晰得连肉垫上的小褶子都看得见,等他们信了,这脚印就有了灵气。
人心就是最好的香火,比什么黑檀牌都结实。
事实比安燠想得还快。
次日晌午,山脚下的流水席飘着炖山鸡的香气。
张猎户掀开盘底的粗布,突然大喊:快来看!
程神的脚印!
围过来的妇人挤得锅台直晃:真的!
这肉垫儿和山君蹲在门槛上打盹时的脚一模一样!
我家也收着一个!卖油老张头举着蜡模从人群里钻出来,昨儿个我把这玩意儿搁在油缸底下,今儿个油星子都没往外溅!
孩子们举着蜡模满村跑,把它当镇纸压作业本,当令牌扮山大王。
最妙的是村东头的小妞妞,把蜡模塞进布老虎肚子里,说程神的脚脚陪我睡觉——夜里她娘起来看,真见那蜡模浮着淡金色的微光,像撒了把星星碎。
安燠坐在新搭的茶棚里,听着这些传闻直乐。
她的小账本上,那页的红圈已经画成了个太阳,旁边密密麻麻记着:蜡模流通量:三百七十二;百姓自发讲述次数:五十八;灵力显化案例:七。
夫人,巡山的小狐狸喘着气跑过来,清榜使的云头过了分水岭,往南岭去了!
安燠的笔顿了顿,抬头望向远处被晚霞染成橘色的山尖。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极了昨日南岭土地庙被烧时的气味。
她合上账本,指尖轻轻敲了敲那页——
程砚的脚印,已经顺着山溪、顺着挑货郎的扁担、顺着孩子们的裤兜,先一步飘到了南岭。
清榜使要烧的,从来不是什么黑檀牌。
是刻在泥里的,踩不烂、烧不尽的,人心。
清榜使的云头裹着阴鸷的玄色灵气,在南岭上空压成一片乌云。
为首的仙吏玄袍翻卷,手中持着刻满“敕令”的青铜尺,落地时脚尖点碎三块青石板——他原想震一震山民的胆,却见脚下新铺的青石板缝里,竟嵌着半枚蜜蜡脚印模子。
“你们干什么?”仙吏怒喝,青铜尺往地上一杵,震得路边野菊簌簌掉瓣。
正在铺路的农夫直起腰,用汗巾擦了擦晒得通红的后颈:“修便民道啊,程神走过的地方,咱们踩着安心。”他蹲下身,指尖抚过石板上的凹痕,“您瞧这纹路,跟山君去年背老猎户时踩的泥印子分毫不差。”
另一个扛着石锤的后生凑过来,锤子往山壁上一指:“上头那块岩,我们给起了名儿,叫‘踏脚印岩’!”他挠头笑,“就是脚印岩的意思,村里娃说要刻英文显得威风——”
“胡闹!”仙吏袖子一甩,青铜尺迸出金芒要劈石板。
可那金芒刚触到脚印纹路,竟像撞在棉花上似的散了。
他瞳孔骤缩,这才发现整条山路上百块石板,每块都嵌着或深或浅的脚印:有的是蜜蜡拓的,有的是用炭笔描的,最绝的是山脚下王铁匠打的铜模,被熔了铸进石头里,在日头下泛着暖黄的光。
“这……这是借了信仰之力反制天规?”随行的小仙官哆哆嗦嗦翻出《清典》,“可《典》里没说百姓自发刻的脚印算邪祟啊!”
“闭嘴!”仙吏额角青筋直跳。
他挥尺劈向山壁上的“踏脚印岩”,却见几个光屁股娃娃举着木剑冲过来,用身子护着岩壁喊:“不许打程神的脚脚!”其中最小的女娃抹着眼泪,把怀里的布老虎往他腿上一塞:“你要是劈坏了,小老虎就不陪我睡觉了!”
仙吏的尺停在半空,看着女娃脸上的泪痕和布老虎肚子上缝的蜡模——那模子正泛着若有若无的金光。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土地庙看到的景象:被铲走的香灰里,竟冒出几株野菊,每片花瓣都印着模糊的脚印。
“收队。”仙吏甩袖转身,玄袍带起的风卷得村口的酒旗哗哗响。
酒旗上不知何时多了幅画:一只圆滚滚的熊爪,正踩在云朵上,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程神导航,永不迷路”。
消息传到山神居时,程砚正蹲在灶房给安燠剥栗子。
他捏着颗栗子的手顿了顿,栗子“啪”地掉进瓦罐,溅起一圈蜜糖水:“他们……没烧?”
“烧个屁。”安燠窝在竹椅里翻小账本,笔尖在“南岭”页画了个大笑脸,“我今早让小獐子去探,山脚下的刘婶子正拿石板当搓衣板呢,说‘程神的脚脚帮我把衣裳搓得更干净’。”她抬眼瞥见程砚发愣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怎么?你以为神仙的规矩能大过人心?”
程砚没说话,盯着案上那半块烧残的黑檀牌看了许久。
当晚月上柳梢时,安燠听见院外有响动——程砚背着邻居家的小芽,正往山外走。
小芽趴在他肩头打哈欠,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
“砚哥?”安燠追出去,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程砚回头笑,熊耳朵在月光下泛着暖白的光:“小芽说想听我讲‘钉耙开路’的故事。”他调整了下小芽的位置,粗粝的指腹擦去她嘴角的糕渣,“我背她去村口老槐树下讲。”
山风裹着桂香掠过,安燠听见程砚哼起走调的童谣:“钉耙开路不怕鬼,脚印连成回家路~”小芽迷迷糊糊跟着哼,音都跑成了小鸟叫。
他们走过的泥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像撒在地上的星星。
次日破晓,巡山的小狐狸喘着气冲进院子:“夫人!十七座山上都冒新脚印了!”
安燠跟着爬上望乡崖,只见晨雾中,东边的鹰嘴崖、南边的落霞峰、北边的松涛岭……每座山的石阶、岩缝、老树根旁,都刻着歪歪扭扭的脚印。
有的是大人用凿子刻的,深可见骨;有的是孩子拿树枝画的,歪得像小蜗牛;最妙的是山脚下李婶子的绣绷,她把脚印绣在围裙上,说“程神陪我做饭,锅都不糊了”。
系统提示突然在安燠眼前炸开:
【场景:身化路引|触发隐藏成就‘步履成典’|奖励:宿主物理痕迹将在民间自动升格为‘庇护象征’,未来百年内凡踏其足迹者,可临时获得‘安定心神’‘驱散低阶邪祟’之效】
“百年?”安燠摸着下巴笑,“你这熊瞎子,成了活化石了。”
程砚不知何时凑过来,鼻尖沾着晨露:“啥化石?”
“导航。”安燠拽着他的袖子往溪边走,“迷路的人,跟着你的脚印走就行。”
溪水里,两人的倒影叠在一起。
程砚的脚印在水面荡开涟漪,惊得小鱼扑棱棱乱窜。
他挠头:“导航是啥?比钉耙好用不?”
“比钉耙好用。”安燠踮脚捏他耳朵,“钉耙只能开路,导航能让人心有归处。”
话音未落,远处的山尖突然暗了一瞬。
安燠抬头,只见正午的太阳被一层薄云遮住,光线像被揉皱的锦缎。
程砚也察觉到异样,眯眼望天道:“这云……看着怪沉的。”
安燠没说话,手指轻轻抚过溪底的一枚脚印石。
她知道,有些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