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里的晨雾还没散透,安燠的指尖就戳在了《三界小神月报》某页上。
程砚端着的桂花粥在木桌沿儿晃了晃,琥珀色的蜜渍桂花落进瓷碗,溅起小水珠,正落在她指腹那行墨字上:南岭土地因拒收巡天府摊派赋税,遭削职查办。
程郎你瞧。她尾音轻扬,狐狸尾巴在椅背上扫出沙沙声。
程砚凑过去时,后颈还沾着山风里的露水,这土地倒是硬气,巡天府每年借着香火税刮地皮,连山神庙前三碗清水都要抽成——他话没说完,就见安燠地把红皮账簿拍在桌上,封皮儿上不周山民收支录几个字被震得跳了跳。
去年咱欠的那筐山杏,该还了。她眼尾挑得像沾了蜜的柳叶,桃核耳坠在晨光里晃出粉润的影,让山民把新收的山杏挑五百颗,装刻字木匣。程砚揉了揉熊耳朵,手里的粥碗险些滑进她狐狸尾巴堆里:送被贬的土地?
他现在连庙都没了,收礼都没地儿摆——
傻熊。安燠屈指弹他额头,指甲盖儿上的丹蔻蹭了他鼻尖儿一点红,咱送的不是杏,是。她抽过账簿翻开,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前年春,山民自发给你送半袋花生当谢礼;去年秋,张猎户非塞两斤野蜂蜜——这些可都没走巡天府的神俸流程她指尖划过民愿即天命那条新批的天规,现在要让全天下小神知道,百姓给的东西,不用怕被说成私受贿赂
程砚突然就懂了。
他挠着后颈笑出白牙,熊爪子拍得桌板咚咚响:我这就去挑最甜的山杏!
要挑表皮带层白霜的,张寡妇说那种最蜜口!安燠按住他要掀门帘的手,狐狸尾巴卷住他手腕往回拽:别急,让村头的虎娃带孩子们去送。她掏出个雕花木匣,木匣上刻不周山民赠·答谢守土之恩,敲着铜锣绕道东边三座荒庙——
荒庙?程砚眨眨眼,那几处早没香火了,庙门都让野藤缠死了。
正因为没香火。安燠捏了颗瓜子在掌心转,让孩子们每过一座庙就喊:此杏非贡非租,乃百姓感念清官所集!
那些蹲在残碑后听墙根的散仙、躲在瓦缝里偷瞧的夜游神,耳朵尖儿早竖起来了。她突然噗嗤笑出声,你猜他们现在在想什么?
程砚想了想,模仿着某位刻板仙官的腔调:这成何体统?
神俸怎可由凡人随意定夺?
错啦。安燠用瓜子壳敲他熊毛,他们在想——我要是也拒收苛税,百姓会不会也给我送山杏?
送杏的队伍第二日就出发了。
程砚站在竹楼前望,就见八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举着铜锣,木匣用红绸系在竹扁担上,被最壮实的虎娃扛在肩头。
路过村头老槐时,王屠户突然从肉案后冲出来,往木匣里塞了把晒干的野菊:给那土地泡壶茶!隔壁绣娘追出来,把刚绣好的字帕子系在扁担上:帕子能擦手,别嫌花哨!
队伍绕到第三座荒庙时,程砚正蹲在庙后树杈上啃野果。
他亲眼看见瓦檐下掉出片半透明的云——是个躲着的夜游神现了形,正扒着庙墙往木匣那儿瞧。
小娃娃们的铜锣声突然拔高:不周山民说了!
好神仙该被百姓记在心里,不是供在金漆牌位上!那夜游神的云袍抖了抖,程砚分明看见他袖口里滑出个小本子,正偷偷记百姓赠礼流程。
七日后,安燠在竹楼里翻着山民递来的鸡毛信。
最后一封是邻县卖糖葫芦的老张头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东山土地庙前摆了三筐山楂,说是谢他去年帮着找走失的娃。她把信往程砚怀里一塞,狐狸尾巴卷着他脖子晃:十七处废庙都有供桌了!
你瞧这封——愿做程大叔那样的神,多好的字!
程砚正捧着另一封,是南岭土地托人送来的:木匣供在灶头,山杏晒成了杏干,分给庙前讨饭的娃吃了。他喉结动了动,把信小心收进怀里:那土地...该不委屈?
委屈?安燠抽出他腰间的九齿钉耙,在地上画了个圈,他现在是三界第一个被百姓发工资的土地,巡天府削了他的职,可削不掉百姓往他破庙门槛儿塞鸡蛋的手。她突然从袖里摸出个青瓷小瓶,往程砚掌心一倒,滚出粒黑漆漆的墨丸:这是系统新给的显影政绩墨,滴在旧告示上能显贪墨账。
当夜,某座城隍府的墙就了。
程砚跟着安燠蹲在街角看,就见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一行行发黑的小字:去年旱灾拨款三千两,实到账三百。修河工银五千两,买了十车珊瑚供上司。百姓举着火把围过来,有个老汉抄起扁担敲城隍像的腿:你吃的是我们的粮,坑的是我们的命!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抬着他游街!那尊镀金的城隍像就被扛上了肩,晃得金粉簌簌往下掉。
程砚看得后背发凉,钉耙把儿攥得直冒汗:你这是要掀桌子?安燠啃着从他兜里摸来的糖炒栗子,嘴角沾着碎壳:不,我只是让桌子自己塌。她指了指被人群围住的城隍像,神仙的饭碗该由谁端着?
是巡天府的朱笔,还是百姓的香火?
月上中天时,安燠蹲在竹楼后给程砚补衣裳。
她穿针时被刺破了指尖,血珠儿滴在补丁上,像朵小红梅。
程砚捧着她的手往嘴里送,被她笑着推开:夜里我要出门。
又去?程砚的熊耳朵立刻耷拉下来,前儿去北市,大前天去西镇——
扮作卖糖糕的老妪。安燠从衣柜里翻出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往头上罩了顶灰扑扑的方巾,边界集市的小神爱凑这种热闹,我得去听听他们嚼什么舌根。她转身时,方巾下露出半只桃核耳坠,在月光里闪了闪,你要是担心...
我跟你去!程砚立刻跳起来,钉耙往肩上一扛,我扮作挑糖担的老汉,你卖糖糕,我卖糖葫芦——
傻熊。安燠笑着推他出门,你这体型,挑糖担能压折三根扁担。她提起个藤编的竹篮,掀开盖布,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糖糕,表面的芝麻在月光下泛着油光,就在镇口老槐树下,你躲在树后就行。
程砚站在竹楼前望着她的背影,山风卷着糖糕的甜香漫过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杏干,突然笑出声——他的小狐狸,从来不是只会躺平的懒姑娘。
她躺过的每块青石板,发过的每回呆,都在给这三界的规矩,轻轻撬动着缝儿。
等他再抬头时,月光里只剩个微驼的老妪身影,提着竹篮往山外走去。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打更的老汉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程砚摸了摸腰间的钉耙,也往山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