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心还留着刻木时的温度,虎口处有道新添的刀痕——定是方才削木钉耙时不小心划的。
她没说话,只把那叠纸页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像是要替他捂住那些渗血的过往。
程砚忽然笑了,伸手揉乱她额前的碎发:“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个檀木匣,打开时溢出股清冽的松香——是“显隐墨汁”,涂在纸上的字遇仙识便显,平时只是团模糊的暗影。
“我把《守山志》副本按年份拆了,又找小妖收了三年的‘活字怨帖’。”他蘸了墨,在一张写着“瘟疫已控”的官府文书上重重一画,墨迹漫开,底下立刻显出密密麻麻的小字:“掩埋尸体六百具,孩童占三成;药铺囤药不发,饿死医者七人...”
小芽突然扑过来抓墨汁,程砚手疾眼快把木匣举过头顶,却还是沾了她一手黑。
小狐狸崽子立刻扁了嘴,安燠忙把自己的狐毛斗篷角塞给她啃,才把即将爆发的嚎哭扼杀在萌芽里。
“夫人你瞧。”程砚又取出块半透明的薄膜,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这是影蜕衣的内膜,我裁了巴掌大一块当书皮。”他小心地把整理好的纸页裹进去,“这东西避神识,火烧不焦,水泡不烂。”最后,他拔开腰间酒葫芦,往装订线里滴了滴琥珀色的酒液——是“共情酒”的精粹,“这样一来,谁翻这书,谁就能听见那些没说出口的哭。”
安燠望着他忙碌的侧影,忽然想起初遇时他扛着钉耙撞进她洞府的模样。
那时他骂她“装什么仙子”,她嫌他“像座会走路的粮仓”,哪能想到有朝一日,这只笨手笨脚的熊会把千万人的痛,仔仔细细包进块影蜕衣里,封上句“敬呈天听”。
“春祀还有七日。”程砚突然说。
他把包好的书册放进个描着云纹的木盒,盒底垫了层她去年晒的桂花干,“到时候诸神列队献礼,我排末位。”他抬头看她,眼里映着紫气,“他们要的是祥瑞,可我偏要递个——”
“助听器。”安燠接道。
程砚愣了愣,突然咧嘴笑出白牙,活像偷到蜂蜜的熊。
他伸手把她和小芽一起拢进怀里,山风卷着槐花香扑进来,裹着木钉耙的清苦、墨汁的涩、还有桂花干的甜。
“夫人说得对。”他蹭了蹭她的发顶,“他们耳朵太背,总得有人给塞个响亮点的。”
小芽在两人中间拱来拱去,把木钉耙举得老高,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耙!耙!”
安燠望着天际那团紫气,忽然想起系统提示里“天道归档”的暖光。
她知道,程砚怀里的木盒里,装的不只是几页纸。
那是三十七具饿殍的重量,是六百具尸体的沉默,是千万个没说出口的“疼”——它们正裹着影蜕衣的壳,沾着共情酒的泪,等着在春祀那天,撞开南天门的铜锁。
山风忽然大了些,吹得老槐叶沙沙响。
程砚低头给小芽系斗篷绳结,安燠却听见木盒里传来极轻的震颤——是那些被写进《守山志》的“数”,在影蜕衣里醒了。
她轻轻摸了摸程砚后颈的软毛——那是熊妖化形未褪尽的痕迹。
“七日够么?”她问。
“够。”程砚把木盒塞进她手里,“我昨夜去后山砍了三车松枝,够把木盒烤得暖乎乎的。春祀那天冷,别让这些‘数’冻着。”
安燠低头看木盒,盒盖上“敬呈天听”四个墨字还没干透,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黑,像双没合上的眼。
山神庙的铜铃突然“叮铃”响了一声。
是风,还是...
她抬头望向南天门的方向。
那里的紫气,更浓了。
春祀大典的晨雾还未散尽,程砚已在凌霄殿外站了半个时辰。
他特意换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是安燠连夜用狐毛线补了袖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小狐狸爪印。
肩头的木箱压得他肩胛骨发酸,可他盯着殿门上方“玉宇澄清”的鎏金匾额,喉结动了动,把那句“夫人说这匾该摘了重写”的嘀咕咽回肚子里。
“末位山神,上前。”礼仪官的拂尘尖儿戳在他脚边,丹凤眼扫过他沾着松脂的道袍,“所献何物?”
程砚把木箱往地上一墩,“咚”的一声震得殿内铜鹤香炉晃了晃。
他弯腰开锁时,后颈那撮没化干净的熊毛跟着颤:“不是珍宝,是点家常话。”
箱盖掀开的刹那,蜜香裹着若有若无的腥气漫开。
前排的夜游神打了个激灵,手里的珊瑚枝“当啷”掉在地上——那味道像极了他去年巡夜时,在破庙墙角闻见的:老妇人临终前攥着半块蜜饯,蜜香混着血锈味。
“这是……”东海龙王的龙须抖了抖,忽然想起自己封地三年前那场海啸,灾后上报“无一人伤亡”,可他分明在退潮的沙滩上,踩碎过十八个孩子的银锁。
程砚没看他们,只盯着太白金星飘过来的云履。
老神仙的拂尘在箱口虚虚一探,指尖刚碰到影蜕衣书皮,瞳孔便猛然缩成针尖——
冻死的老妪裹着破草席,在他眼前哈出白气:“城隍老爷,我把最后半块炊饼供您了,咋就求不来个暖炉?”
投河的少年浮在水面上,怀里还揣着被税吏撕成碎片的地契:“您说‘皇恩浩荡’,可我阿爹的腿,是被您的香火钱买的官打断的。”
被野狗啃了半张脸的农夫趴在他脚边,血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冤”字:“求您把我的苦,写进《天曹录》成吗?”
太白金星的手指抖得厉害,连拂尘穗子都缠上了书册边角。
他猛地合上影蜕衣,抬头时眼眶泛红,却只对高坐龙椅的玉帝道:“风物琐碎,然……皆有根。”
玉帝的玄色冕旒垂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伸手接过书册,指尖刚触到“敬呈天听”四个字,殿外突然掠过一阵怪风——不是仙风,是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风,裹着麦香、汗臭、婴儿的啼哭,“哗啦”掀开了书册。
满殿神仙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见泛黄的纸页上,血写的“三十七具饿殍”在跳动,墨点凝成的“六百具尸体”在渗泪,连最末页那个用榆树皮刻的“三岁”,都在纸上游动,像个伸着手要糖吃的小团子。
“退朝。”玉帝的声音比往常轻了三分。
他把书册塞进案头的玄铁匣,却没锁。
当夜,值守的广目天王巡到通明殿时,差点把手里的照妖镜砸了——那玄铁匣的锁好好挂着,可书册竟自己“爬”了出来,摊在玉帝的朱批折子上。
最上面一页浮起一行字,笔锋歪歪扭扭像熊爪子挠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得静悄悄?”
广目天王的手刚要碰,书页突然“唰”地合上,震得烛火扑闪。
他倒退两步,撞翻了香案上的供桃,桃子骨碌碌滚到台阶下,正砸在个穿狐毛斗篷的身影脚边。
“小芽又偷跑出来了?”安燠弯腰抱起满地乱爬的小狐狸,发现她爪子上沾着桂花干——是程砚埋酒时撒的。
她刚要回山神庙,忽然听见系统提示在脑海里“叮”地一响:
【场景:以礼载道的无声控诉|触发隐藏成就‘献祭真相’|奖励:可让一份非官方记录自动进入天道归档序列(永久留存)】
怀里的小芽突然舔她的下巴,安燠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
她抬头望向南天门,那里的紫气不知何时散了,露出满天星子,每颗都亮得扎眼。
“这一次,不是我逃命……是他们开始怕了。”她轻声说,小芽的尾巴尖儿正好扫过她手背,像在给这句话盖章。
此时的程砚正蹲在山崖边,用钉耙挖了个浅坑。
最后一罐“共情酒”被他轻轻放进去,泥盖刚要合上,他又扒拉出来,往罐口塞了朵野菊:“等哪天咱们不当英雄了,就开个酒坊,专酿‘谁喝谁知道’。”山风卷着他的话往山下跑,路过山神庙时,撞响了檐角的铜铃。
安燠抱着小芽走到庙门口,正听见那声“叮铃”。
她刚要推门,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脚——是块沾着松脂的木片,仔细一看,竟是程砚刻坏的钉耙模子。
她笑着收进袖里,一抬头,发现东方的天空泛着不寻常的青灰色,像有什么东西在云层里攒着力气。
“要变天了。”她喃喃道。
小芽在她怀里翻了个身,爪子搭在她心口。
安燠摸着腰间发烫的空愿囊,忽然想起程砚今早出门前说的话:“夫人,要是雷声响了——”
“我就给你煮酒酿圆子。”她替他说完,低头亲了亲小芽的耳朵,“管他什么谕令,咱们先把日子过瓷实了。”
东方的青灰色更深了。
远处,南天门的铜锁“咔嗒”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