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腹深处的震颤还在沿着地脉往上爬,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挠不周山的痒痒肉。
程砚裹着自家织的粗布披风,把安燠连人带腿一并兜进怀里往屋跑时,她后颈的狐毛都被夜风吹得炸起来——倒不是冷,是胸口那本用狐皮装订的《心意公约》正发烫,烫得她心口直颤,仿佛有根金线从碑顶垂下来,穿过她的锁骨,直往地底下钻。
\"你这抖得比被雷劈那天还厉害。\"程砚踢开半块绊脚石,熊尾巴在斗篷里不安分地扫来扫去,\"我昨晚新腌的糖蒜在灶上温着呢,等会儿给你煮酒酿圆子——哎你别揪我耳朵!\"
安燠被他颠得直笑,手指却悄悄攥紧了怀里的台账。
等程砚把她往火盆边一放,她立刻扑过去翻那本磨得发亮的牛皮本子。
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作响,映得她眼尾的狐纹忽明忽暗——那是青丘血脉苏醒时自然浮现的印记,现在正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亮。
\"程砚你看!\"她突然倒抽一口气,指尖点在\"背叛清零\"那条新添的条款下。
原本空白的地方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如蚊足的金纹,像藤蔓般绕着字迹生长,最后汇集成一行小字:【已录入道基】。
程砚蹲下来,熊爪子扒着她肩膀凑过去。
他后颈那道淡蓝的地脉印记跟着动了动,像条小蛇在皮肤下游走:\"这字儿...方才还没呢?\"
安燠的指尖刚碰到那行字,金纹突然活了似的钻进她指缝。
她浑身一震,看见脑海里闪过片段——共业碑的基石下,无数光带正将这些文字往地脉深处送,像春蚕吐丝般把规则织进山的骨头里。\"它不是台账了。\"她声音发颤,\"它在...给这片山立魂。\"
程砚挠了挠后脑勺,从兜里摸出颗山核桃喀嚓咬开:\"我就说嘛,上个月王二婶家的鸡跑上山,你非说要立'护山禽畜不究'的规矩。
现在倒好,碑比你还积极。\"他把剥好的核桃仁塞进她手里,耳朵尖在火光里泛红,\"就跟...就跟你总偷偷往我蜜罐里塞桂花蜜似的。\"
安燠刚要笑,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金光。
两人同时抬头。
月光被共业碑的光辉压得发淡,虚空中飘着些细碎的金粉,像被揉碎的星子。
程砚的熊耳猛地竖起来:\"这味儿不对——是天规的灰。\"
安燠想起前半夜司律星君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
果然,那些金粉越聚越多,其中一缕竟直直往共业碑飞去。
碑身轻震,像婴儿张着嘴等喂食,金粉刚触到碑面就\"滋啦\"一声被吸了进去。
\"燠儿你看!\"程砚拽她跑到窗边。
共业碑的表面泛起涟漪,三幅画面在光里浮现:樵夫老周蹲在路边,把拾到的钱袋塞进失主手里,对方要谢他,他挠着头跑远;米铺张婶的木勺在米缸里多舀了半勺,那点米随着逃荒母子的背影落进破碗;赵三背着老陶爬山路,老陶的药罐撞在他背上叮当作响,他骂骂咧咧却把人往上托了托。
\"这...这是上个月的事!\"安燠瞪圆了眼。
老周的钱袋她记得,当时老周说\"不值当登台账\";张婶的半勺米她去收粮时见过,张婶抹着汗说\"娃们眼都绿了\";赵三背老陶更是,那回她去劝架,赵三脖子通红:\"我才不是可怜他!\"
程砚的熊爪子扒着窗沿,把鼻尖都挤扁了:\"碑咋还会翻旧账?\"
\"不是翻旧账。\"安燠突然伸手按住胸口的《心意公约》。
那本子也在发烫,和碑上的光形成共振,\"是...它在记那些没被我们写进去的好。\"她想起前几日去村口老槐树底下收规矩,有个小娃娃踮脚塞给她颗野枣,说\"给碑碑吃甜的\"——当时她忙着记卖炭翁的\"赊账不催\",竟忘了问那娃娃叫啥。
窗外的共业碑突然亮了些,新的画面开始浮现:卖花阿婆给乞丐插了朵野菊,放牛娃把迷路的小羊送回圈,甚至还有程砚上个月趁她不注意,往山脚下的破庙添了袋米——那袋米他至今没告诉过她。
安燠转头看程砚。
他正张着嘴傻乐,熊尾巴把窗台上的茶盏扫得叮当响。
她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好啊你,说去镇里买盐,原来是去送米?\"
\"我...我这不是怕你说我多管闲事嘛!\"程砚耳尖通红,却把她的手往自己手心里按,\"再说了,碑都记着呢,我藏不住。\"
晨雾不知何时漫了上来,裹着共业碑的光,像给山戴了顶金纱帽。
安燠望着碑上流转的画面,忽然想起昨夜在碑前说的\"收集新规矩\"。
原来规矩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条文,是老周跑得发红的耳尖,是张婶木勺上沾的米屑,是赵三骂骂咧咧却托人的手——甚至是程砚藏在米袋里的、不肯说出口的温柔。
\"程砚。\"她把台账往怀里拢了拢,火盆的光映得她眼睛发亮,\"明儿个咱们再去老槐树下支摊子。\"
\"又收规矩?\"程砚挠着后脑勺,\"上回你记了二十三条,我手都抄酸了。\"
\"不是收。\"安燠望着碑上浮现的新画面,嘴角翘得像月牙,\"是...给那些没名字的好,留个位置。\"
晨钟在山脚下敲响时,共业碑的光终于淡了些。
程砚煮的酒酿圆子在灶上咕嘟冒泡,安燠却捧着台账翻个不停。
她在\"互助互谅\"那条后面画了个小圈,又在\"隐善可彰\"四个字下重重画了道线——至于具体怎么写,等天亮了去老槐树下问问张婶,问问老周,问问那个塞野枣的小娃娃,总比她坐在屋里想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