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用文字笨拙地表达了“在乎”。
某个深夜,暴雨如注,雷声滚滚,仿佛要把整座山都劈开。
安燠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摸向身侧,却是一片冰凉。
人呢?
她心头一紧,披上外衣就冲了出去,顶着狂风暴雨,几乎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
最后,在祠堂偏屋,那个他曾经用来关押自己的地方,找到了他。
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页素笺,右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亮了他苍白的脸,也照亮了纸上那个已经写了一半的字——“安”。
那个宝盖头像一座沉重的屋檐,压得他喘不过气,最后一捺,他迟迟不敢落下。
安燠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在他身后轻声问:“怕写错吗?”
程砚的肩膀猛地一颤,却没有回头。
他摇了摇头,声音在雷声中几不可闻,却清晰地传进了安燠的耳朵里:“怕写了,你就真跑不了了。”这个“安”字,对他而言,是安定,是归宿,是家。
一旦写下,就是将自己彻底交付,再无退路。
他怕,怕自己这不祥之身,会玷污了这个字,也锁死了她的未来。
安燠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涨。
她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从他颤抖的手中夺过那支笔,毫不犹豫地蘸满浓墨,在那未完的“安”字旁边,龙飞凤舞地补上了一个“燠”字。
墨迹淋漓,与他那半个字紧紧挨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她把笔拍在桌上,俯身在他耳边,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早捆住了,晚了。”
七日后,是山海界的“家庭日”庆典,所有生灵齐聚广场,分享一年的喜悦。
安燠临时起意,笑嘻嘻地宣布新增一个环节:“情书朗读会,谁写得好,今年租金减半!”
话音一落,全场沸腾。
小狐崽用稚嫩的声音念着写给妈妈的诗,磕磕巴巴,萌翻全场。
一只爱显摆的乌鸦精清了清嗓子,朗诵了一首自创的打油诗,押韵跑调跑到西伯利亚,引得哄堂大笑。
轮到程砚时,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不苟言笑的山神大人身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上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华丽辞藻,只有一个字,一个巨大而厚重的“安”字。
笔画沉稳,力道万钧,最关键的是,那最后一捺,终于不再迟疑、不再压抑,而是舒展有力,宛如春日里第一道犁开冻土的痕迹,充满了破土而出的新生力量。
他没有念,只是抬起头,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安燠身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剩下的……我用一辈子补。”
当晚,庆典的喧嚣散去,安燠坐在灯下整理着山中各类文档。
她翻开那本厚厚的《山神夫人收租指南》,在末页郑重添上了一条新规:“允许山神在所有重要文件上使用熊掌印或手写签名,二者具备同等法律效力。”写完,她又将程砚白天写下的那个“安”字,像珍宝一样小心地夹进了书页里。
她吹熄了灯,正准备安歇,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窸窸窣窣的轻响。
她悄悄推开窗户一角,只见月光皎洁,程砚正蹲在院子的泥地上,用爪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那个对他而言,笔画更为复杂的“燠”字。
月华如水,洒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每一笔,都像是在重新认领自己失落已久的人生。
而在无人能及的山脉最深处,那枚庇护着整座山的神核树晶核,正缓缓旋转,一圈圈柔和的光纹随之扩散开来,如同命运之神在观摩了这笨拙而真诚的一笔一画后,终于学会了,如何温柔落笔。
月光依旧,夜色却不知何时起,染上了一层粘稠的墨色。
空气中那股安逸的草木香,正被一种来自远山之巅、带着凛冽肃杀之气的风息悄然取代。
神核树的光纹扩散得越来越快,仿佛在预警着什么。
那沉寂了百年的议事厅屋顶,一片最老的瓦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濒临碎裂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