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四百六十三头牲畜轮回引路费\"的墨渍还未干透,她对着跳动的烛火吹了吹,纸角被气流掀起,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蜜饼——是程砚趁她不注意塞的,蜜渣沾着碎芝麻,像撒了把金砂。
\"夫人又在算小数点后三位了?\"程砚倚在门框上,粗布衫的袖口沾着灶灰,发顶还翘着根没梳顺的熊毛,活像被山风揉乱的松树墩子,\"昨日算田亩时,你为半亩地的愿力差跟我争了半个时辰,今儿又为牲畜引路费翻了三本《幽冥往生志》。\"
安燠没抬头,指尖抚过\"三百户人家冬衣置换\"那行字,墨迹在她指腹压出浅痕:\"当年我躲在青丘废墟里,听着天兵喊'玉面夫人余孽格杀勿论',连块裹伤的布都要偷。\"她突然笑了声,烛火在眼底晃出细碎的光,\"那时候就想啊,要是能把每口饭、每块布都算成债——等我活下来那天,总得有人连本带利还我。\"
程砚没接话。
他蹭着门框走进来,靴底沾的草屑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痕。
安燠正想再说什么,却被他捞进怀里。
熊妖的怀抱带着灶房的暖香,混着桂花蜜的甜,她的鼻尖撞在他锁骨上,听见他闷闷的声音:\"那些债,我替你讨。\"
\"傻熊。\"安燠闷笑,手指揪住他后颈的衣领——那处布料总被他抓得起球,\"现在是天道替我讨。\"她仰起头,看见程砚耳尖红得要滴血,像被霜打过的山果,\"再说了,我算得清楚,才显得咱们不是胡闹。
广元那老东西要是敢抵赖,我就把账本甩他脸上——每笔债都盖着护灵碑的金印,他不认天道还能不认?\"
程砚低头看她,目光扫过她袖中露出半截的清单,忽然伸手抽出来。
安燠要抢,却见他小心展开,粗糙的指腹轻轻抚过\"西头老李家漏雨的瓦\"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是老李家小孙子非要帮忙写的,墨团把\"瓦\"字糊成了圆饼。
\"夫人。\"他突然说,\"你总说自己是'被灭口的孤女',可现在你是山神夫人,是持天道契令的巡查使。\"他把清单折好,塞进她袖中时故意多捏了捏她的手腕,\"那些债当然要讨,但...你不用再拿这些当'活下来的证据'了。\"
安燠愣住。
烛火在这时\"啪\"地爆了个灯花,火星子溅在清单边缘,她手忙脚乱去扑,程砚却先一步用掌心盖住,烫得他直咧嘴:\"笨!\"
\"谁笨?\"安燠被他护着的手暖得发痒,偏要顶他一句,\"当年你在山涧捞我时,还不是连人带鱼篓一起栽进去?\"
程砚耳尖更红了,却没接茬。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新烤的糖霜核桃:\"吃。
吃完睡觉。
明儿要上天庭,你那小身板扛不住。\"
安燠咬了口核桃,甜霜粘在嘴角。
她望着程砚蹲在地上给炭盆添柴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骨头上的\"孤女\"二字,正随着炉子里的噼啪声,慢慢化成了烟。
次日黎明来得极早。
山门的红漆木牌被晨露浸得发亮,\"不周山审计分署\"七个字像浸在酒里的宝石。
安燠站在台阶上,天序锁钥坠得腰间带子往下沉,却沉得踏实——那是天道给的秤砣,专用来称一称神仙的良心。
\"程阿爹!
安姨姨!\"小娃举着蜜饼跑过来,饼上沾的蜜在晨雾里拉出金线,\"我阿娘说要把最肥的鸡宰了给你们饯行!\"
\"使不得!\"程砚慌忙摆手,钉耙把儿差点戳到自己下巴,\"咱们是去收租,又不是上战场——再说了,\"他弯腰揉乱小娃的头发,\"等收了租,让你们阿娘用广元赔的钱买十只鸡,每只都比你手里的蜜饼甜。\"
山民们哄笑起来。
三百人举着\"还我公道\"的横幅,红布被山风卷得猎猎响,倒比天上的朝霞还艳。
安燠望着人群里拄拐的老妇、抱着药箱的大夫、攥着绣绷的阿秀,忽然想起清单最后一页画的那朵云——原来那些歪歪扭扭的\"证据\",早就长成了会呼吸的山。
\"时辰到了。\"程砚拍了拍她的肩。
他的手掌大得能盖住她半拉后背,隔着执事袍都能摸到体温,\"夫人,该起程了。\"
安燠点头。
她抬手轻拍护灵碑,清鸣声像玉珠滚过琉璃,灰金丝线从碑顶喷涌而出,在半空缠绕成虹桥。
桥身泛着星子的光,每道纹路都刻着山民的名字:\"老李家\"、\"阿秀\"、\"药铺\"......
\"今,不周山持天道契令,依法巡查天庭资产——\"她的声音混着松涛,撞碎了晨雾,\"请广元帝君,备好香火,准备还账!\"
虹桥升起的瞬间,天际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安燠袖中清单突然发烫,她慌忙掏出来,却见所有字迹正被金光覆盖:\"债权已结,新契当立——持契者,安。\"
程砚也觉察到了动静,他仰头望向天际,钉耙在掌心攥得发紧:\"夫人,那是...天命炉的方向?\"
安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云端深处,曾被广元帝君奉为至宝的天命炉正冒起黑烟。
最后一根锁炉的铁索轰然断裂,炉火\"噗\"地熄灭,黑雾里浮出块残碑,碑上两行小字被金光映得发亮:\"逆命者死——可若命本不公,逆之,亦是天道。\"
\"程砚。\"安燠握紧清单,指尖被金光照得透亮,\"你说,这碑是不是在夸我?\"
程砚挠头:\"夸不夸的不重要。\"他把钉耙往肩头一扛,笑得露出白牙,\"重要的是,我夫人要写新命书了。\"
虹桥越升越高,脚下的不周山渐渐成了绿点。
安燠望着程砚被风吹乱的发梢,忽然伸手勾住他的小拇指——像从前在洞府里,她躲在屏风后记他糗事时,总爱用这个动作确认他在身边。
\"到天门了。\"程砚突然说。
安燠抬头。
虹桥尽头,天门巍然。
朱漆大门上的兽首衔环闪着冷光,门两侧的金甲神将正横戟拦路,戟尖挑着的\"无符令者不得入内\"锦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