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秋日,阳光带着一种南国特有的黏腻,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木质地板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海风。
陈景异(他强迫自己重新使用这个名字,尽管它听起来如此陌生)坐在窗边的藤椅里,看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黄包车、西装革履的银行职员、拎着菜篮的妇人……一切都显得平静而陌生,与上海那个血肉磨盘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的脚踝落了病根,天气阴沉时便会隐隐作痛,像一枚刻在骨头里的烙印,提醒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比脚伤更难以愈合的,是精神上的撕裂感。
“陈先生,该换药了。”护士推着药车走进来,声音温和。
他微微颔首,顺从地伸出那只曾经优雅地夹着香烟、如今却布满细微疤痕和针孔的手。静脉注射留下的痕迹,是试图稳定他崩溃的神经系统时留下的。刚抵达香港的那段日子,他夜夜被噩梦缠绕,有时是南田洋子冰冷的审讯灯,有时是汪曼春探究的目光,有时是明台那双受伤的眼睛,更多的时候,是明楼在图书馆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以及最后那个雨夜,他塞给他胶卷时,指尖那转瞬即逝的、冰凉的触碰。
“陈小姐”这个身份,像一层被强行植入的血肉,如今要生生剥离,带来的不仅是剧痛,更是巨大的空洞。他有时会在凌晨惊醒,下意识地去摸床头那并不存在的银质烟盒,或者对着镜子里那张属于陈景异的、略显清瘦和苍白的脸,感到一阵彻底的茫然。
我是谁?
是那个在父母庇佑下,怀着理想主义的青年学生陈景异?
还是那个在76号机要处,周旋于魔鬼之间,风情万种又心狠手辣的交际花陈婧怡?
或许,两者都不是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内在、披着破碎躯壳的幽灵。
组织给了他新的身份,安全的住处,最好的医疗。他们称他为“功臣”,让他“静养”。但他知道,那场发生在上海的惊心动魄的暗战,并未因他的离开而结束。明楼依旧在虎狼环伺中行走,更多的“夜莺”可能正飞向不同的牢笼。
他从报纸上零星的报道里,拼凑着上海的消息。偶尔能看到关于“某重要物资运输受挫”或“码头区域发生不明爆炸”的简讯,他会下意识地攥紧拳头,猜测那是否与他传递出的情报有关。这种遥远的关联,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也是折磨他的根源——他活着,置身事外,而 others 仍在炼狱中挣扎。
这天下午,心理医生例行来访。一位说话慢声细气、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女士。
“最近睡眠怎么样?还会梦到以前的事吗?”
“还好。”他答得简短。他学会了对医生有所保留,那些最深的恐惧和混乱,他无法对人言说,包括这位试图帮助他的专业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