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关于突厥惊变的紧急朝议虽已散去,重臣们带着凝重与兴奋交织的神情匆匆离去,各自奔赴岗位,但其引发的巨大波澜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万丈巨石,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至整个帝国庞大而精密的权力架构的每一个角落。决策已定,方略初成,接下来的,便是将那些冰冷而宏观的策略文字,转化为一道道具体而微、可执行、可落地、可追责的诏令与具体行动,如同无数精密的齿轮,被一股强大的意志驱动着,紧紧咬合,开始带动帝国这台为战争与统治而生的庞大机器,向着北方那片已然风云突变、充满机遇与风险的广袤草原,开始了新一轮的、全方位的运转。
帝国的中枢神经系统首先被最大限度地激活。皇城之内,中书省下辖的各房舍人值房彻夜灯火通明,蜡炬成灰。中书舍人们伏案疾书,根据皇帝与重臣议定的核心方略,字斟句酌地草拟、反复润色、再用馆阁体工整誊抄出一道道即将发往全国各地的诏书、敕令、牒文。墨香混合着汗味,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兴奋感,在空气中弥漫。
门下省的官员们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挑剔的工匠,逐字逐句审核着每一道出自中书省的文件,确保其完全符合朝廷制度与皇帝陛下的真实意图,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盖上象征审核通过的门下省印信。最后,由尚书省及其下辖的六部二十四司、九寺五监,将这些凝聚着帝国最高意志的文书,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人力、物力、财力的流动与调配。整个流程高效而肃穆,体现着大唐帝国这台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所展现出的可怕效率。
户部衙门成为了第一个沸腾的漩涡。巨大的厅堂内,算盘珠子的激烈碰撞声噼啪作响,如同夏日急雨疯狂敲打着窗棂,几乎淹没了官吏们急促的交谈声。户部尚书戴胄面色沉静,但眼神锐利,亲自坐镇。各司郎中、主事们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各地仓廪账册、赋税记录与巨大的北疆地图之中,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计算清楚!即刻从河东道太原、龙门等六大常平仓调拨陈年粟米二十万石,从河套丰安、定远军仓调拨新麦十万石!限令十五日内,必须全部运抵胜州、云州前线大仓!延误者,州县长官及转运使俱参!”
“绢帛金银呢?陛下要求赏赐需丰厚以显天朝气度,将江南东道今岁新贡的越绫、吴绢先拨出五万匹!另开左藏库,拨出金五百两,银三千两,以备不时之需!”
“民夫!征发关内道京兆、同华,河东道蒲、晋、汾等州民夫三万人,组成转运大队,由府兵押送,负责将此批粮秣军资安全运抵!沿途所有州县驿站,必须全力保障民夫食宿补给,若有克扣延误,严惩不贷!”
一条条指令如同有了生命的河流,从户部大堂奔涌而出,通过快马信使传向四方。很快,帝国的血管开始贲张,庞大的物资如同血液般,开始从帝国富裕的腹心地域,向着北部干旱而饥饿的边疆,缓慢却坚定地涌动起来。
兵部与工部联手,构成了另一处忙碌喧嚣的核心。兵部武库司的官员们拿着长长的清单,在巨大的库房中穿梭,清点着如山堆积的横刀、长矛、弓弩、箭矢、皮甲、盾牌,空气中弥漫着生铁、皮革和桐油混合的气息。
“这批擘张弩三千张,配套弩箭十万支,还有制式横刀五千口,即刻装车,由右骁卫押送,发往朔方军!”
“通知将作监兵器署,所有工匠取消休沐,三班轮值,全力开工!优先补充箭簇、枪头,要快!要保证质量!”
然而,一道来自两仪殿、由内侍省大太监亲自送达的密令,被兵部尚书侯君集面色严肃地交到了工部尚书段纶手中。段纶展开一看,只有简短一句话:“此次北疆事宜,一应调拨军械,只选用甲字号武库之库存,或由兵器署按既定常规制式打造。神机坊所出一应器物、试验品,严禁调用分毫,违者以叛国论处。”段纶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深意。陛下这是要在世俗战争与超凡应对之间划下一道清晰的界限,那些蕴含着新力量、造价高昂且数量稀少的“神机”,必须用在更关键、更致命的刀锋之上,绝不能轻易暴露或消耗在常规的草原冲突之中。他郑重接令,立刻亲自去安排。
而在帝国北疆漫长的防线上,战争的机器已然提前发出了沉闷的轰鸣。朔方道行军总管、任城王李道宗在接到第一道来自长安的六百里加急密旨后,便已如同被抽打的陀螺般高速运转起来。
边关连绵的烽燧系统被提升至最高警戒状态,往日只是定时点燃的平安火,如今变成了日夜不息的狼烟,一道接着一道,将紧张的气氛沿着长城一路传递。一队队最为精锐、经验丰富的斥候,携带着更详细、更具体的指令,如同鬼魅般再次冲出关隘,深入漠南草原,甚至冒险越过阴山山脉,向着郁督军山方向全力渗透。他们的任务层级分明: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颉利残部的确切踪迹,摸清其兵力、构成、士气以及逃亡方向;严密监控突利联军各部的兵力调动、驻扎分布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薛延陀与回纥这两个强大盟友的真实态度;尽可能详细地绘制当前草原混乱局势下的势力分布详图,标注水草分布、部落营地,为可能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提供支撑。
云州、代州、并州、幽州……各地的大型军镇军营,一改往日的相对平静,变得人喊马嘶,喧闹异常。校场上,骑兵在进行高强度、远距离的奔袭和侦查对抗演练,马蹄踏起滚滚黄尘;步卒则在军官的喝令下,反复演练着结阵、防御、攻坚以及依托城寨的攻守战术,喊杀声震天动地。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兵器破空的呼啸声、战鼓号角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雄壮而肃杀的战前交响。一种大战将至的、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气氛,在边境线上每一个士卒心中弥漫开来。
鸿胪寺则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挑战的任务。寺卿亲自出马,从众多属官中挑选出不仅精通突厥语、铁勒诸部方言,更老成持重、谙熟外交辞令与礼仪的官员,组成了一个规格极高的专门接待使团。
他们被要求集中起来,紧急研习草原最新的局势变化、各部首领的性格癖好与忌讳底线、突利可能提出的种种条件以及大唐能够接受和不能触碰的底线。长安城内的四方馆被彻底清理出来,准备了最宽敞舒适的院落,调配了最可靠伶俐的仆役,储备了美酒佳肴,一切都在无声而高效地准备着,等待那位即将到来的、可能彻底改变北疆地缘政治格局的突利使者。每一个细节都关乎天朝体面与谈判桌上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