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终于动了。
他拿起代表,己方伏兵主力的几面蓝色令旗,手腕稳定。
精准地将它们插在沙盘上“葫芦口”谷地两侧的高处,那里是视野和控制力的制高点。
“诱敌。”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孙二狗,那张因兴奋而略显狰狞的脸上。
“你亲自挑选三十名机警可靠,胆大心细的老兵,伪装成一支从于阗返回,满载而归的大型粟特商队。”
“货箱外层放置几匹真正的江南缭绫,数袋雪白青盐作为门面,内里全部填充干草碎石,务必显得沉重异常。”
“护卫要挑选那些看起来孔武有力,煞气逼人者,但行动间要故意显得散漫,甚至可以略带慌乱,做出疏于防范之态,行进路线,就从这谷口而入,穿过腹地,做出急于返回凉州、无意久留之状。”
孙二狗眼中凶光一闪,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露出一抹嗜血的狰狞。
“将军放心,末将晓得,定然让那群吐蕃崽子看得眼红心热,像闻到肉腥的野狗一样,不顾一切地追咬进来!”
李骁又将几面较小的蓝色三角旗,插在谷地两侧山腰处,标注着茂密灌木丛和乱石堆的隐蔽位置。
“设伏,翼青卫神射队,由张五郎统领,携所有强弓劲弩,潜伏于此,备足浸了火油的火箭,以及在这些位置预先准备好的滚石擂木。”
“任务是,待敌军主力完全进入伏击圈,队伍拉长,首尾难以相顾之时,先以三轮精准箭雨覆盖,不求毙敌多少,首要打乱其阵型,制造恐慌,重点狙杀那些试图指挥,呼喝的头目。”
“刀盾手与长枪手。”
他将代表这两支队伍的蓝色方旗,插在谷腰那片象征灌木丛的区域之后。
“埋伏于此,待前方箭雨发起,敌军陷入混乱,人马惊嘶之际,迅速出击,不求杀伤,首要任务是如同铁闸般截断其归路,将他们彻底封死在这葫芦肚里,关门打狗!”
最后,他拿起那面稍大,带有李字标识的蓝色帅旗,稳稳地插在靠近谷口的一处背阴坡地后面。
“我亲率五十名最精锐的翼青卫横刀手,在此作为预备队,亦是最后的铁壁,一旦前方接敌,敌军退路被彻底封死,我们便从这坡后杀出,封死出口,与前方部队形成夹击之势。”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声音冰冷如铁。
“记住,此战宗旨,唯有二字,全歼,是为立威,不要俘虏,不留活口。要用这一百颗吐蕃精锐骑兵的头颅,在野马泉畔垒成京观,告诉所有胆敢觊觎大唐边境的豺狼,犯我疆土者,虽远必诛,虽强必戮!”
他详细规定了联络信号。
以特制的鹰隼骨笛为号,一声悠长凄厉,穿透山谷的长鸣,代表伏兵齐出,连续短促尖锐、令人心悸的急鸣,则代表全军总攻,不留任何余地。
“然,兵无常势。”
李骁话锋一转,用细杆在沙盘上,划出几条迂回路线。
“需防吐蕃异常谨慎,只派部分前锋入谷试探,孙二狗,你的诱饵队伍,在进入谷地腹地后,要适当放缓速度,甚至可以选一处靠近水源之地,做出口渴难耐,卸鞍饮马,彻底放松警惕的假象。”
“若吐蕃只派二三十骑入谷试探,你部需示弱,伴装不敌,且战且退,务必将其主力全部引入这绝地,若其主力始终徘徊谷外,不入壶中。”
李骁的眼神变得愈发幽深冰冷。
“那我们便执行第二套方案,尾随其后,选择在戈壁开阔地带,与其正面野战,纵然代价倍增,伤亡恐重,但这一仗,必须打,而且要赢得干脆,赢得彻底!”
老蔫巴接着开始,汇报繁琐而,至关重要的后勤准备。
“所有箭矢,已按最大作战额度配发,翼青卫每人备箭七十支,参与伏击的州军每人五十支,火油二十瓮、金疮药、止血散各五十份,均已分装完毕,三日份的干粮、肉脯、清水已开始按人头分装,参与伏击人员,额外配发一小袋细盐和糖块,以备体力透支之需。”
李骁补充道。
“给郭镇守使发一封信,请他按惯例拨付两百州军,于谷外二十里处择险要地势扎营,多设旗帜鼓号,以为声援策应,防范可能出现的吐蕃援兵或其他意外变故。”
这番看似通报,则是将其他军中,可能安插的眼线,掣肘的力量,巧妙地隔离在核心战场之外。
“另外。”
李骁的目光转向老蔫巴,语气变得深沉。
“杨国舅所赠的那八百三十亩甘州上等官田,要即刻派人接手,厘清地契田界,妥善处置原有的豪强仆役,若有冥顽不灵者,依法惩处。”
“招募那些身家清白、老实肯干的流民或边军家属,以军屯形式开始耕种,种子,耕牛,农具由我们统一提供,产出优先供给翼青卫,若有盈余,可平价售予市集,稳定民心。”
“还有,匠作营那边,挑选三五个家眷皆在城中,背景干净,手艺精湛的老工匠,在西城外寻一隐秘河谷,尝试建造小高炉,看看能否把我们之前在鹰扬戍摸索出的灌钢法,再精进一步。”
“眼下不求量,但求质,至少要能稳定地,批量打造出符合翼青卫标准的横刀和破甲三棱箭簇,此事关乎根本,务必隐秘,万不可泄露。”
“明白,将军。”
老蔫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快速在心算了一遍所需钱粮物料,又在随身的黄麻纸上用蝇头小楷记下几个关键事项。
几乎在同一时刻,甘州镇守使府衙的节堂内,气氛同样凝重。
郭虔端坐在主位虎皮大椅上,背后是绘有猛虎下山图的巨大屏风,威势凛然。
他手指缓缓捻着颌下修剪整齐的胡须,听着李骁派来的亲兵,用简洁而恭敬的语言,禀报伏击计划的大致方略。
郭虔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下首的参军崔明眉头紧锁,待亲兵退下后,立刻拱手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忧虑。
“使君,李监军此举是否过于行险,他乃陛下钦点监军,身份尊贵,肩负督察之责,岂可轻身犯险,亲临前敌,行此搏命之举?”
“若万一有个闪失,我等如何向朝廷,向陛下交代,依卑职愚见,吐蕃游骑,不过疥癣之疾,派兵驱赶,加强警戒即可,何必行此雷霆手段,力求全歼,若不成,反折了朝廷威风,助长贼寇气焰。”
另一名与本地豪强赵元,往来密切的郎将也连忙附和。
“是啊,使君,李监军年轻气盛,求功心切,可以理解,但那吐蕃之辈,狡猾异常,绝非易与之辈,万一识破埋伏,反中了其诱敌深入之计,岂不危矣,届时损兵折将,动摇边陲,后果不堪设想,还是稳守营寨,加固烽燧,以逸待劳为上策。”
郭虔抬起手,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下压手势,制止了众人的议论。
他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诸将,声音沉稳而有力。
“李监军手持陛下亲赐‘便宜行事’之权,既有此决心,其策听来,也并非全无道理,那里地形险要,堪称天然之牢笼,若能利用得当,确有可能一举重创乃至全歼这股为祸已久的顽敌,永绝后患。”
“我辈武人,守土有责,若一味被动防守,任由吐蕃人在我边境来去自如,烧杀抢掠,终非长久之计,亦寒了边民之心,堕了我大唐军威。”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决断的力量。
“准李监军所请,即刻调拨两百州军,由赵郎将统带,多备旗帜鼓号,于野马泉谷外二十里处,择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处扎营,广布斥候,严密监视周边动静,以为声援策应。”
“同时传令给李监军,就说本使预祝他旗开得胜,扬我军威,然,需再三告诫,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务必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朝廷兵马实力为上,不可意气用事,徒增无谓伤亡。”
这道命令,表面上是对李骁的全力支持,但其中“广布斥候”,“声援策应”,“保全兵力”等措辞,也包含了隐隐的制约深意。
甘州城内,一处门楣高大,石狮矗立的豪奢私宅中。
密室之内,熏香袅袅,地上铺着来自波斯的繁花地毯。
本地豪强赵元与几名掌管仓廪,税赋的心腹胥吏,以及一名在郭虔军中担任队正的低级军官,正围坐在一张紫檀木圆桌旁低声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