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令!”
孙二狗大声应诺,转身面向军阵,开始发号施令,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李骁并未留在点将台上观望,而是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卫,径直走入正在变阵的军阵之中。
他走到一名年轻的州军面前,那士兵紧张地握着长矛,矛尖微微颤抖。
李骁伸手,不是呵斥,而是稳稳地托住他持矛的前臂,帮他调整了一下角度和重心。
“矛尖要稳,对准的不是空气,是敌人的咽喉,重心下沉,腰腹用力,石堡城上,就是靠着一排排这样稳住的長矛,顶住了吐蕃人如同狂潮般的冲击。”
那士兵看着近在咫尺的将军,看着他甲胄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战痕,感受着他手上传来的稳定力量。
眼中闪过激动与坚定,用力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臂不再颤抖。
一个多时辰的操练,在逐渐炽热的阳光下和飞扬的尘土中进行。
李骁的身影不时出现在不同的队列中,他时而纠正一名刀盾手格挡的姿态。
时而向一名弓手指点仰射的角度,他所讲解的,都是最实用、最关乎生死存亡的要领。
当他终于回到点将台附近,额角与鼻翼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气息却依旧平稳悠长。
只是绯色官袍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深色。
辰时末,日头渐高,操练暂歇。
李骁下令,点起一百精锐,配马,其中半数是他带来的老卒,半数是今日操练中表现格外突出的州军。
人马在校场一侧重新整队,检查鞍具,兵器,给战马喂食少量豆料,补充饮水。
甘州西门,缓缓洞开,露出城外苍茫的景象。
李骁一马当先,驰出城门。
身后,百骑精锐紧随,冰冷的铁甲在高原明亮的阳光下,反射出大片耀眼的寒光。
监军副使的旗帜,与硕大的大唐军旗,在干燥的风中剧烈舒卷。
队伍如同一股沉默的铁流,涌入了那片天地开阔、色彩对比强烈的世界。
左侧是依托雪山融水滋养的零星绿洲与田舍,炊烟袅袅。
右侧便是广袤无垠,砾石遍布的戈壁滩,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尽头。
远处,祁连山脉的雪峰连绵起伏,如同天地间一道冰冷的屏障。
头顶,是秋季河西走廊特有,湛蓝而高远的天空,几缕薄云如同被扯碎的棉絮。
马蹄踏起黄色的尘土,形成一道移动的烟尘,队伍沉默地行进在这片雄浑。
壮阔而略带悲凉的土地上,只有马蹄声,风声和甲叶偶尔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李骁控制着马速,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的每一处地形起伏。
这些信息飞快地在他脑中构建,形成一幅立体的军事地图。
他同时在心中权衡,如何与郭虔这位在河西扎根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的老将相处,既要借助其丰富的经验和在军中的影响力。
也要逐步地,不引人注目地将自己的整军理念,指挥体系渗透下去,将这支边军真正锤炼成听其号令,如臂使指的力量,化为将来应对更大风浪与机遇的坚实资本。
随行的州军士兵,看着前方李骁挺拔如蓄势待弓的背影。
感受着整个队伍,散发出的那种经历过无数次血火淬炼,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后才能凝聚出的剽悍与沉稳气息。
昨日宴席上,听闻的种种关于这位将军阵斩敌酋,清查贪腐,甚至身怀妖刀的传奇,似乎在此刻变得无比真切。
一种敬畏,信赖与隐隐自豪的情绪,在沉默的行军中悄然滋长,蔓延。
约莫午前时分,前方地平线上,一座依山傍水,气势森严的军寨轮廓逐渐清晰。
寨墙由夯土和石块混合筑成,高耸而厚重,墙头上旌旗密布。
巡逻的士兵身影如同移动的黑点,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正是甘州镇守使郭虔的主寨,扼守着通往南部祁连山隘口和西部戈壁的要冲。
早有斥候往来飞报,军寨巨大的包铁木门彻底敞开,放下了厚重的吊桥。
只见郭虔顶盔贯甲,披着醒目的猩红色披风,率领着麾下十几名主要将领和文职幕僚,大步流星地迎出寨门。
他年近五旬,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已然花白,但步履依旧沉稳有力。
眼神开阖之间精光四射,显示出不凡的武勇与久居上位的威势。
双方在寨门外相距十余步处停下。
李骁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流畅,毫无迟滞。
郭虔同时大步上前,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几乎同时抱拳行礼。
“李监军!”
郭虔声若洪钟,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声音在空旷的寨门前回荡。
“昨日宴席仓促,酒肉扰人,未及与监军深入叙谈,今日一见,监军英姿勃发,沉稳如山,更胜闻名,不愧是我河西血火中杀出来的真正虎将!”
李骁拱手回应,神色沉稳不变,声音清晰而稳定。
“郭镇守过誉了,骁奉旨前来,于河西边务诸多生疏,日后诸多军务,御敌方略,还需多多仰仗老将军经验与威望,你我同心,方能共固此方边防,不负陛下重托,不负百姓期望。”
两人的手在空中用力一握,旋即松开。
没有过多的虚礼客套,但这一握之间,充满了军人之间的干脆利落。
双方身后的将领们也纷纷上前,互相抱拳见礼,眼神交流中。
既有对同袍的尊重,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衡量与试探。
郭黝黑粗糙的脸上笑容更盛,侧身伸手做请状,姿态豪迈。
“监军请,寨中已略备薄酒粗食,我们边吃边谈,也让监军好好看看我这经营多年的寨子,品评一番这甘州前线的风貌!”
“镇守先请。”
李骁微微颔首,与郭虔并肩,率先向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寨门走去。
身后的队伍则自动混合编队,紧随其后。
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和甲叶有节奏的碰撞声,在巨大的寨门洞中激起回响,久久不散。
军寨内的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或从营房窗口探出头,或站在道路两旁。
目光复杂地聚焦在,这位如此年轻却已凶名赫赫,更得皇帝信重的新任监军副使身上。
队伍沿着寨中主道缓缓行进,肃杀而雄壮,仿佛一股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正汇入这座边塞军寨。
天空高远,群山默然,凛冽的秋风卷过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