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办张虔陀,非为个人声威,乃是依《大唐律》与《卫公兵法》行事,肃清奸佞,以正军纪国法,此乃李某职责本分,不敢当‘恩德’二字。”
此乃公事公办,他的声音不卑不亢。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打住。
话锋随之转变,语气中多了一丝沉凝,仿佛承载了边塞风沙的重量与无数戍边将士的期望。
“李某自长安而来,一路行经陇山,过黄河,穿戈壁,见河西山河壮丽,土地广袤,更见此地百姓,虽居边陲,屡遭兵燹,然箪食壶浆,心向大唐,辛勤耕作,供养大军。”
“无名军镇之上,将士们更是以血肉之躯,铸就边关铁壁,埋骨沙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凡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让一些在座的将领神情变得肃然,仿佛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同袍。
他的声音渐渐透出一股冷意,如同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带着刺骨的寒意。
“然,诸位皆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胜之师,亦惧内蠹,张虔陀之辈,便是我等眼前活生生的明证!其罪状,罄竹难书,其恶果,动摇军心,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抬起,轻轻拂过腰间那锦袋包裹的刀柄。
那一瞬间,尽管刀未出鞘,一股冰冷,锐利,仿佛带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无形杀意,以他为中心,骤然弥漫开来。
并非狂暴,却更加凝实,更具穿透力,让离得最近的赵元忍不住打了个明显的寒颤。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去,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李骁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缓缓扫过赵元,扫过席间几位神色微变,目光闪烁的官员。
最后再次看向郭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也仿佛敲击在甘州城悠久的历史回音壁上。
“李某既食君禄,身负皇命,持节监军,眼中便唯有大唐律法,心中只存边镇安宁,肩上担着的是身后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
他的语速放缓,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凡忠于王事,勤于职守,体恤士卒,爱惜百姓者,便是我李骁的同袍兄弟,李某必以诚相待,有功同赏,有难同当。”
他略一停顿,那只拂过刀柄的手,微微收紧。
他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北风。
“凡蠹虫硕鼠,贪墨军资,玩忽职守,通敌叛国者。”
他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一按,那锦袋似乎都掩盖不住,内里物事那蠢蠢欲动的悸动。
“无论其出身何处,背景如何,根基多深。”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再次扫过赵元,以及席间几位脸色已然不太自然的官员。
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向某种无形的阻碍宣战。
“此刀,‘斩机’之锋,必为陛下,为大唐,为这河西万千期盼安宁,为用血汗供养你我的军民。”
他最后说出的四个字,几乎是带着,某种古老韵律吐出,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宴会厅中。
“斩妖除魔。”
话音落下,宴会厅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火盆中炭火噼啪的爆裂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那股冰冷的杀意,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深深地刻入了,每个人的感知之中。
赵元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酒液都洒了出来。
许多将领看向李骁的眼神,彻底变了。
对于这种毫不妥协的强硬态度的隐秘认同。
在边军这个崇尚实力,直面生死的地方,有时候,这种不留余地的狠绝,反而比圆滑的权术更能赢得尊重。
别驾张文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似乎重新评估着这位年轻监军。
长史李弼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不少,多了几分凝重。
“好!!!”
郭虔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充满了力量。
“李将军快人快语,正气凛然,忠心可鉴,这才是我辈军人应有的担当,眼里不揉沙子,心中唯有家国,若人人皆如将军这般,何愁吐蕃不灭,边镇不宁。”
“来,诸君,再满饮此杯,不为别的,就为陛下,为大唐,为我河西的永世安宁!”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举杯起身。
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只是其中蕴含的情绪,已然复杂了许多。
敬畏、振奋、忧虑,兼而有之。
接风宴在后续相对平和,但底下暗流依旧汹涌的氛围中。
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至夜深,宾主方尽欢而散。
李骁在孙二狗等亲卫的严密护卫下,回到了位于城西,早已收拾停当的监军副使府邸。
这座府邸比他在长安的御赐宅邸要简朴,肃穆许多,少了些许精致,多了几分边塞的厚重与实用。
高墙深院,黑漆大门,门前矗立着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无声地彰显着官府的威严。
他没有立刻前往后宅休息,而是在孙二狗,老蔫巴和独眼老兵的跟随下,借着亲卫手中灯笼的光芒,缓缓巡视着这座即将成为他新据点的府邸。
前院、回廊、厅堂、厢房格局规整,陈设简单,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独眼老兵那双锐利的独眼,在昏黄的光线下,扫过每一段院墙的高度与厚度,每一个屋角的视野,每一处廊柱的阴影,以及那些垂手侍立,神色各异的仆役。
“防卫形同虚设。”
老兵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夜枭。
“院墙需加高三尺,内侧设暗蹬,墙角,屋顶,需设不易察觉的瞭望孔与弓手位,府内所有仆役,需重新甄别背景,来历不明者,一律清退,夜间巡逻,需明暗双岗,口令一日三换。”
他的话语简洁,却直指要害,充满了专业的冷酷。
李骁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人手从我们带来的老兄弟里挑,尽快落实,我要这里固若金汤,飞进一只苍蝇,都要知道它是公是母。”
“外面的眼线,你要想办法布控,撒网,找出那些被我们‘惊动’的‘鱼’,重点监视赵家,张别驾,还有任何与凉州王氏,长安李林甫,乃至吐蕃,突厥有可疑联系的人和地方,弄清楚他们想做什么,背后是谁。”
“另外,想办法,与长安杜崇文掌管的‘琉璃厂’取得联系,我们需要来自中枢的消息,也需要将我们的触角延伸出去。”
独眼老兵微微颔首,那只独眼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如同瞄准猎物的毒蛇。
“明白,三日之内,府邸可成壁垒,十日之内,城内主要目标,皆在监控之下,与长安的联系,我会设法尝试。”
“至于我。”
李骁站起身,再次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
他望着窗外那片,被稀疏灯火点缀,沉睡中的巨大城池,以及更远方那如同巨兽脊背般,隐没在黑暗中的祁连山轮廓。
“明日,我会正式递上名帖,拜会郭虔,与他商议共同巡查甘州各处防务,武库,屯田之事。”
“该有的姿态,必须做足,既要表明我们监军的职责,也要显示出对郭虔这位地头蛇的尊重。”
“同时,我要调阅这里,能提供的所有近期军报,边防舆图,尤其是关于吐蕃动向,各部族兵力调动的情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柄安静躺在桌案上的“斩机”之上。
锦袋之下,那刀柄上的绿松石,在灯光映照下,似乎闪着幽光。
“甘州。”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对自己说。
又仿佛是在对那柄,与他命运相连的古刀低语。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锦袋,感受着那
“但我们来了。”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就不会再后退,这里,将是我们真正扎根,积蓄力量的地方,这河西的天,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夜更深了。
而握刀的人,眼神冰冷,心志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