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先是流连于,几家最大的珠宝行和绸缎庄,仔细观赏,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器和光滑绚丽的蜀锦。
与掌柜们攀谈价格、产地,举止如同一个对帝都繁华,充满好奇的外地富家子。
独眼老兵则始终落后几步,如同最警惕的影子,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确保没有“尾巴”跟上来。
随后,他们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走进一家挂着“波斯邸”招牌的店铺。
店内陈设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从镶嵌着绿松石和红宝石的匕首,到织工繁复,色彩浓艳的羊毛地毯。
店主老萨宝是个,鼻梁高挺的老者,穿着一件绣金线的波斯长袍,笑容可掬。
“尊贵的客人,愿光明保佑您,需要些什么?”
老萨宝的官话带着古怪的口音,但十分流利。
李骁拿起一件造型别致的琉璃杯,对着从窗户透进的光线看了看,晶莹剔透。
“萨宝这里的货物,果然非同一般,不知,能否定制一些特别的信物,比如,不记录来源,不留下名姓的。”
老萨宝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发现猎物的老狐。
“客人说笑了,小店做的都是合法买卖,诚实经营。”
李骁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几枚黄澄澄的金饼,轻轻放在铺着深色丝绒的柜台上,发出沉闷而诱人的响声。
“价钱不是问题。”
他的声音平稳。
“我还需要一些懂得‘特殊文书’的匠人,以及一条稳定,能通往各处的渠道。”
老萨宝的目光,在那几枚金饼上,停留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又飞快地扫过,李骁身后,沉默的独眼老兵,缓缓伸出手,将金饼收入袖中。
“三天后。”
他压低声音。
“请客人再次光临,届时,我会给您一个确切的答复。”
离开波斯邸,李骁又如法炮制,去了“粟特宝阁”。
与那位眼神更加精明的安掌柜,进行了类似的交谈,留下了定金。
傍晚时分回到宅邸,老蔫巴已经回来,正指挥着仆役们,摆放新采购回来的紫檀木屏风,邢窑白瓷瓶,以及散发着清雅香气的熏炉。
整个宅邸果然焕然一新,多了几分符合新贵身份的富贵与堂皇。
“将军,事情都办妥了。”
老蔫巴凑近低声道。
“按您的吩咐,东西都置办齐了,风声也放出去了,另外,有个叫杜崇文的落第举子,通过我故意留下的线,找上门来了,说想求见将军,谋个前程。”
“杜崇文?”
李骁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并无印象。
“简单查问过了,河东人氏,连续三年科考不第,据说文章诗赋俱佳,但性子不够圆滑,得罪了礼部某位郎中的侄子,被断了前程,如今在长安靠替人抄书写信,代人撰写讼状勉强度日,颇有几分名气。”
李骁略一沉吟。
“带他去花厅。”
花厅里,杜崇文有些局促地站着。
他年纪约莫三十,面容清癯,身形瘦削,穿着一件十分挺括的青色儒衫。
见到李骁进来,他连忙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姿态略显僵硬,显然不常与李骁这等品阶的武官打交道。
“学生杜崇文,拜见李将军。”
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吐字清晰。
“杜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李骁在上首的胡床上坐下,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杜崇文却没有立刻坐下,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
“学生冒昧叨扰,听闻将军虽出身行伍,却能礼贤下士,重用寒微,学生不才,愿效毛遂之荐,供将军驱策。”
“哦?”
李骁看着他,目光平静。
“先生有何所长,可助李某?”
“学生自幼苦读,经史子集,略通一二,于政务刑名,文书案牍,亦有些心得。”
杜崇文抬起头,目光渐渐变得坦然。
“将军初入长安,立足未稳,想必需要人手处理往来文书,分析各方信息,参赞机宜。学生愿竭尽驽钝,担此重任。”
李骁没有直接回应,转而问道。
“杜先生既熟读经史,又关心时务,那么对如今朝局、边事,有何见解?”
杜崇文似乎早有准备,深吸一口气,言辞变得流畅而犀利。
“如今朝堂,李相独揽大权,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堵塞言路,排斥异己。”
“杨氏外戚,倚仗贵妃之恩,宠冠一时,生活奢靡,攀附者如过江之鲫。”
“科场之上,请托公行,寒门士子晋升无门。”
“边镇之地,节度使权重,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尤以安禄山身兼三镇,秣马厉兵,其心难测。”
“吐蕃、突厥虽暂受挫败,然狼子野心,从未稍减。长此以往,朝廷纲纪松弛,地方武备或弛或专,实非国家社稷之福。”
他言辞恳切,直指时弊,毫无避讳,显然已将前途命运押在了这次会面上。
李骁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直到杜崇文说完,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先生倒是快人快语,见识不凡。”
他缓缓开口。
“既然如此,可愿屈就,为我府中西席,教导我那些粗鲁不文的部下识几个字,明白些忠君爱国,军纪法规的道理,至于束脩用度,绝不会亏待先生。”
杜崇文闻言,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涌起一抹复杂的红晕,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崇文,谢将军收留,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夜色渐深,书房里灯火通明。
李骁面前摊开着一幅详尽的《长安城坊图》。
他用朱笔在代表自己宅邸的崇仁坊、西市的“波斯邸”与“粟特宝阁”,以及杜崇文暂时落脚客栈的位置,仔细地做了标记。
一条初具雏形的脉络,开始在这些点之间隐约浮现。
独眼老兵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
“杜崇文已安置在西厢房,此人可用,但心气颇高,需以事磨之,以诚待之。”
“我知道。”
李骁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琉璃厂’算是埋下了第一颗种子,能否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还需时日浇灌,更需小心狂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