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点库房和分发时,陈镇将手下的一名书吏,似乎,似乎私下截留了两匹绢,想浑水摸鱼,还有,征调民夫加固城墙时,陈镇将的人,动作为慢,似有拖延。”
李骁放下胡饼,端起粗陶碗喝了一口冷水,冰得他肠胃一缩。
他抚摸着放在手边的“斩机”刀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知道了,盯紧他们,收集证据,大战在即,不宜妄动,免得人心惶惶。”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底深处,一丝杀意如冰棱般闪过。
“待此战过后,再行清算。”
老蔫巴躬身退下。
李骁独自坐在渐浓的暮色里,手指感受着“斩机”刀柄上那奇异绿松石的轮廓。
刀身内里,那股灰蒙蒙的雾气,似乎又在缓缓流转,传递出一种对鲜血和杀戮的隐秘渴望。
他闭上眼,强行将这股躁动压下,脑海中开始推演吐蕃人可能进攻的路线。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连风都似乎停止了流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远处传来了闷雷般的蹄声,开始是细微的震动,随即越来越响,最终汇聚成一片席卷天地的轰鸣。
城头上,守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呼吸粗重。
李骁按剑而立,望着那片在微熹晨光中显现。
如同黑色潮水般涌来的吐蕃军阵。
旌旗招展,刀枪的反光刺人眼目,简易的云梯和撞车在队伍中若隐若现。
“来了。”
他低语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北墙。
“记住,我们无路可退。”
吐蕃军阵在弓箭射程外停下,短暂的寂静后,是如同飞蝗般腾空而起的箭雨。
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呼啸,铺天盖地地砸向城头。
“举盾,避箭!”
军官们的嘶吼在箭矢撞击盾牌,射入木桩,偶尔穿透人体的沉闷声响中,显得格外尖锐。
城头响起零星的惨叫。
守军蜷缩在垛口和临时加设的门板后,等待着箭雨稍歇。
“弓弩手,预备。”
李骁的声音穿透混乱。
当吐蕃步兵推动着云梯和撞车,进入百步之内时。
“放!”
幸存的唐军弓弩手猛地探身,早已上弦的箭矢离弦而出。
虽然箭矢质量参差不齐,但如此近的距离,依旧带来了致命的杀伤。
推车的民夫惨叫着倒下,但更多的吐蕃兵悍不畏死地顶替上来。
云梯重重地搭上墙头,沉重的撞车开始冲击本就脆弱的北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叉竿,顶住!”
“滚木,砸下去!”
“沸油,快!”
城头上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地狱。
守军们用长长的叉竿奋力推拒云梯,巨大的滚木和石块被合力推下,城下传来骨骼碎裂和垂死的哀嚎。
烧得滚烫的粪汁,油料被倾泻而下,伴随着点燃的火箭,城脚瞬间燃起熊熊火焰,焦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白刃战在云梯顶端,吐蕃悍卒冒死登上的墙段展开。
刀剑碰撞,怒吼与惨叫交织。
孙二狗如同疯虎,带着亲兵在墙头来回冲杀,哪里危急就扑向哪里。
他手中的横刀已经砍出了数个缺口,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老蔫巴,则冒着箭矢,拼命地将更多的守城物资运上城头,将重伤员拖下去。
城门内侧,数十名军民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死死顶着,被撞得剧烈震颤的门板,后面堆积的巨石和檑木,每一次都随着撞击而跳动。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城墙上下已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渠。
守军的抵抗在绝对的兵力劣势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突然,东面一段前几日刚刚紧急加固的墙体,突然塌陷下去。
“缺口,东面缺口破了!”
惊恐的喊声如同瘟疫般蔓延。
早已蓄势待发的吐蕃精兵,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缺口汹涌而入!
守军试图封堵,但在对方绝对的优势兵力冲击下,瞬间就被淹没、砍倒。
缺口处,瞬间成为了吞噬生命的漩涡,唐军的防线在这里被硬生生撕开。
李骁眼睁睁看着那片区域的血色迅速蔓延,听着部下临死前的惨叫。
滔天恨意的火焰直冲顶门。
他拔出自己的制式横刀,对身边最后的预备队吼道。
“跟我上,堵住缺口!”
他身先士卒,冲下城墙,逆着溃退的人流,杀向那个死亡漩涡。
手中横刀化作道道寒光,精准地劈砍、突刺,连续放倒了三四名冲在最前的吐蕃兵。
但他的勇武,在这如同潮水般的敌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缺口还在不断扩大,更多的吐蕃兵正蜂拥而入。
就在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李骁感到腰间那股熟悉。
几乎要灼烧起来的温热猛然爆发!
一股冰冷、暴戾、充斥着无尽杀念的力量,如同失控的野马,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堤坝。
“呃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将手中已经砍卷刃的制式横刀掷出,贯穿一名吐蕃十夫长的胸膛。
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嗤啦”一声,包裹“斩机”的粗布应声撕裂!
妖异的绿光,刹那间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冰冷与死寂。
刀身之上,原本灰蒙蒙的雾气剧烈翻腾,退散,露出了其下幽暗如深渊的刃体。
隐隐有细密,仿佛活物般的暗纹在流动。
恐怖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了整个缺口区域。
离得最近的十几名吐蕃士兵,动作瞬间僵住,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魔神。
李骁双目之中,绿芒一闪而逝,理智几乎被杀戮的欲望彻底吞噬。
他双手握紧“斩机”,身影化作一道裹挟着惨绿光芒的残影,悍然撞入了敌群最密集之处!
没有激烈的碰撞声,没有金铁交鸣。
“斩机”的刀锋划过,吐蕃兵手中的弯刀,身上的皮甲、甚至坚韧的骨头,都如同热刀切牛油般,被无声无息地斩断、切开!
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和鲜血,如同被无形巨力撕碎般抛飞起来!
他所过之处,竟硬生生清出了一小片空白地带,留下满地狼藉的碎尸。
这非人的一幕,不仅震慑了吐蕃人,也让残存的守军看得目瞪口呆。
“将军,神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原本濒临崩溃的守军爆发出绝境逢生的狂吼。
鼓起最后的勇气,跟随着那道绿色的魔影,发疯似的向缺口处的敌军,发起了反冲锋。
吐蕃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后排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催促,但面对这种超越理解的恐怖,前排的士兵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
正在后方观战的吐蕃主帅,看到那诡异的绿光和缺口处突然逆转的战局,脸色铁青。
他麾下的勇士可以无畏死亡,但无法对抗这种仿佛来自幽冥的力量。
再看看城头上虽然惨烈但依旧顽强的抵抗,以及日渐偏西的太阳。
他紧握着马鞭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收兵的命令。
低沉的牛角号声响起,如同潮水退去,吐蕃军队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不甘。
如同来时一般,缓缓撤出了战场,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的血腥气。
绿光悄然敛去,“斩机”刀身再次被灰雾笼罩,但那绿松石的光芒,似乎比之前更加幽深了一丝。
李骁以刀拄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抽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虚感席卷而来。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闪着刚才那修罗场般的杀戮景象,以及“斩机”传递来满足的悸动。
这力量,他依赖它,却也深深地恐惧它。
夜幕再次降临,笼罩了这座伤痕累累的孤城。
城头上,火把的光芒摇曳,映照着守军疲惫不堪,沾满血污的脸庞,以及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
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李骁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在亲兵的搀扶下巡视伤兵营。
他看到孙二狗胸口裹着渗出血色的麻布,却还在骂骂咧咧地催促医官先去救治别人。
看到老蔫巴因为过度劳累和紧张,靠在墙边几乎站立不稳。
独眼老兵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吐蕃退了,但元气未伤,他们在等,等我们流干最后一滴血,或者内部崩溃。”
他顿了顿。
“今日战斗中,陈元礼及其直属的几十人,始终躲在西南角最完整的墙段,未曾接敌,而且,我注意到,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战斗最激烈时,试图靠近将军您所在的方位,被我发现后缩了回去。”
李骁眼神一凛,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
这时,老蔫巴也拖着疲惫的步伐走来,面色凝重地补充道。
“将军,清点战场时发现,有五六名我们阵亡的弟兄,背后的致命伤,切口很怪,不像是吐蕃弯刀造成的,倒像是我们自己的横刀,从一种很刁钻的角度。”
【PS作者发言:关于这个,我知道大家肯定在想,为什么要这么干,一旦城破,他们不是也会嗝屁吗?那么实际上,这就是故意凸显他们的愚蠢,一旦城破,他们也确实会被尽数杀死,但是他们幻想,能够活下来】
内患!
李骁缓缓握紧了拳,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
他望向城外吐蕃营地,那连绵的篝火,又回头看向城内,那片属于陈元礼势力的区域。
他轻轻抚摸着腰间沉寂下去的“斩机”,感受着那冰凉的刀柄和渴望更多鲜血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