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道与京畿交界处的官道,像一条疲惫的灰色带子,蜿蜒在初冬萧瑟的原野上。
两旁的土地大多荒芜,仅存的几片田地里,稀疏的麦秆在寒风中无力地遥映。
面有菜色的农夫佝偻着腰,眼神浑浊地望着偶尔经过的车马。
在这片灰败的底色中,一个孤独的骑兵身影显得格外醒目。
他是一名来自河西无名军镇的信使,一个真正的老兵。
年龄约在四十上下,脸庞是长期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边塞的严酷。
他身上那套军服早已破败,肘部和肩部打着颜色不一的补丁,外面套着一件磨损得露出内衬的旧皮甲。
右手虎口处,一层厚实坚硬的老茧,是长年累月紧握横刀留下的印记。
他胯下的河西马也算不上神骏,瘦骨嶙峋,与主人一样透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他的马鞍后,牢牢系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包袱。
里面是一样东西。
一封由,河西监军副使李骁,亲笔书写的密信。
他要将这封信安全送达长安,亲手交到当朝御史大夫杨国忠的手中。
离开军镇前,李骁在校场边缘单独召见了他。
彼时,刚刚经历苦战,城墙尚在修复的军镇弥漫着硝烟和紧张的气息。
李骁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此信关乎军镇存续,亦关乎我等前程,长安水深,杨大夫是唯一可能施以援手之人,路上,眼睛放亮些,活着送到。”
老兵只是重重抱拳,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懂“眼睛放亮”的意思,某些人,长安城里的某些大人物,绝不会乐见这封信抵达。
旅程是漫长而警惕的。
夜晚,他多半宿在废弃的土堡或背风的山崖下,将横刀枕在头下,耳朵捕捉着旷野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白日经过城镇关卡,他尽量低着头,混迹于商旅队伍之中,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在泾州境内的一处驿站换马时,值守的胥吏掂量着他递上,盖有监军副使的小印的文书。
斜睨着他破旧的行头,慢悠悠地开口。
“从河西来的,路上不太平吧,这印鉴,看着有点模糊啊。”
话语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老兵沉默了一下,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仅有的几枚开元通宝。
小心地放在斑驳的木案上。
“军情紧急,还请行个方便。”
胥吏瞥了一眼那几枚磨损的铜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最终还是挥了挥手。
“走吧走吧,别挡着道。”
老兵收起过所,牵马离开。身后传来胥吏毫不避讳的嘲弄。
“穷军汉,晦气。”
他握紧了拳头,但最终还是缓缓松开。
怀里的信,比一时的意气重要得多。
在一处靠近河滩,几乎已成废墟的村落歇脚时,他遇到一个正在挖掘草根的老农。
老农见他身着军服,叹了口气。
“军爷,是从西边来的?”
老兵点了点头,解下水囊喝了一口凉水。
“唉,这世道。”
老农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地里刨不出食,官家的租庸调却一文不能少,后生们有点力气的,都想方设法逃籍了,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不知还能熬过几个冬天。”
“听说西边又在打仗,没个安生时候啊。”
老兵,看着老农干裂如同树皮的手,空荡荡的破屋,想起了军镇里那些同样面带饥色的士卒。
想起了战死后被草草掩埋,连个名字都未必能留下的同袍。
一股复杂的情绪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句低语。
“会好的。”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对方,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
越靠近京畿道,人烟渐渐稠密,田地的规整度也有所提升,但关卡盘查却愈发严苛。
终于,在一个天色灰蒙蒙的下午,远方地平线上,一道雄浑巨龙的脊背缓缓隆起。
那是长安城巍峨连绵的城墙。
随着距离拉近,城墙的细节愈发清晰,高耸的城门楼如同巨兽的头颅,沉默地俯瞰着它的疆域与子民。
从开远门涌入长安的瞬间,巨大的声浪与扑面而来的繁华气息。
几乎让习惯了边塞死寂,与风沙的老兵感到窒息。
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仿佛没有尽头,车马人流如同奔腾的河水,永不停歇。
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槐树,虽是落叶时节,虬劲的枝干依然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
树下,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贩卖着丝绸、瓷器、药材、酒食…………
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马蹄声、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隆隆声。
刚出炉的胡饼麦香,酒肆里飘出的醇厚酒气,脂粉铺传来的浓郁香气。
与沿途荒村死寂的空气,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对比。
老兵牵着马,有些茫然地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他看到了身着圆领澜袍,举止从容的文人士子。
看到了牵着骆驼,高鼻深目的的西域胡商。
看到了被健仆簇拥,装饰华美的贵族马车。那些人的脸上,大多泛着一种他从未在边塞军民脸上见过。
属于太平盛世的红润光泽。
他穿过著名的西市,这里的喧闹更胜一筹。
有胡姬站在酒肆门口,穿着色彩鲜艳,袒露臂膀的裙装,随着急促的鼓点飞快旋转,跳着热情的胡旋舞,引来围观者阵阵喝彩。
有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前朝英雄演义,周围挤满了踮脚伸颈的市民。
售卖珠宝、香料、犀角、皮货的店铺里,陈列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奇。
腹中的饥饿感阵阵袭来,旁边食摊上炙烤羊肉散发的诱人香味,让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他摸了摸钱袋,只剩最后一块银子,但他舍不得。
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拦住一个面相看起来还算和善的老人。
用带着浓重河西口音的官话,询问宣阳坊杨府的方向。
老人仔细指了路,好奇地打量着他。
“军爷是去杨大夫府上办事?”
老兵含糊地应了一声,道了谢,匆匆离去。
在他身后,老人低声对同伴感叹。
“看那风霜满面的样子,像是从边关来的,不知是福是祸。”
越靠近宣阳坊,街道越发整洁安静,行人的衣着也越发华美,连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同。
终于,他看到了一座气象森严的府邸。
朱漆大门紧闭。
门前矗立着两尊雕刻精美,形态威猛的石狮子。
门廊下,几名身着青色绸衫,腰板挺直,神色间带着惯常倨傲的仆役垂手而立。
虽非拜访高峰,门前依旧停着几辆装饰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马车,显示着府邸主人权势的显赫。
老兵整理了一下,自己沾满尘土的破旧军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高高的台阶。
“站住,干什么的!”
一个身材高壮的门房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眼神如同打量一件碍眼的杂物,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