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他一家几亩林地,比全镇数千军民的口粮还金贵,这渠不通,多少田地等着枯死!”
李骁抬手,止住了孙二狗后续的斥骂。
他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愈发幽深,盯着那老吏,一字一句清晰地吩咐。
“去找赵乡绅,告诉他,限两日之内,自行派人将此处彻底疏通,恢复原状,若逾期,或阳奉阴违。”
他略一停顿,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
“便以‘壅塞官渠,妨害农功’论处,依《唐律疏议》卷二十七,诸不修堤防,及修而失时者,主司杖七十,他非主司而故意壅塞,罪加一等,届时,不仅杖责,还需罚没相应田产,充作镇库公用,去传话吧,原话告知,一字不改。”
“是,是,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
老吏如蒙大赦,连连躬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李骁不再多言,继续沿渠跋涉,最后登上一处较高的土坡,驻足远眺。
整个干涸的水利系统尽收眼底,残破,荒凉,却又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二狗,你看。”
李骁指着下方,对身边的孙二狗说道。
“光是清淤导流,还远远不够,主渠入口那里,地势稍高,需要一道坚固的分水堰坝,旱时蓄水,涝时分流,方能长久,还有那些支渠以下的毛渠,大多淤塞废弃,需要重新规划,组织人力开挖,确保来水之后,能滋润到每一块肯下力气开垦的田地。”
孙二狗顺着李骁的手指望去,努力理解着这关乎未来的宏大构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骁哥,我记下了,回头就告诉其他人。”
临近午时,李骁一行返回镇内,径直来到镇中心广场设立的募工点。
此处已是人声鼎沸。几个新搭的草棚下,老蔫巴带着几名文书,正忙碌地为前来报名的民众登记,发放代表身份的编号竹牌。
棚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蜿蜒如蛇。
队伍中多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镇民,也有不少穿着打补丁号服的军户家眷。
男女老少皆有,眼中混杂着对生存的渴望,以及一丝被这前所未有的“管饭加工钱”政策,点燃的微光。
李骁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缓步走到棚旁架设的几口大锅前。
锅里熬着粟米粥,热气蒸腾。
他拿起木勺,深入锅中搅动了一下,粥体略显稀薄。
旁边的箩筐里,堆着作为当日工粮的杂面饼,颜色灰暗,个头也小。
“粥,再加半成米。”
李骁对负责伙食的伙头兵吩咐道,声音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
“告知所有伙房,修渠是重体力活,民夫吃不饱,就没力气,进度就快不起来,工粮,必须每日收工时,当着众人的面,足额发放,若有克扣拖延,严惩不贷。”
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木棍的老农,鼓足勇气,颤声问道。
“官老爷,这渠,真能修通,修通了,水真能来,俺们这地方,旱了快三年了。”
李骁转过身,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向那老农,也看向所有竖耳倾听的民众,朗声道。
“老人家,渠,一定能修通,水,也一定会来,水来了,不仅你们现有的薄田能得到灌溉。”
他抬臂指向镇外那片广袤,长满了骆驼刺的荒地。
“那些无主的荒地,只要你们肯下力气,去开垦,去把草根石砾清理干净,头三年,我李骁在此立誓,只收法定租赋的一半!”
人群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惊呼声、议论声、难以置信的询问声响成一片。
许多人的脸上,那麻木的神情开始松动,被一种炽热的期盼所取代。
李骁提高声量,压过现场的嘈杂。
“修渠屯田,非为我李骁个人功绩,是为了让在此戍守的将士,让依附军镇生存的百姓,都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现在更好,我再说一次,凡有吏员兵卒,敢于索拿卡要,欺压民夫,或有豪强仗势,强占工位,克扣钱粮,无论其为何人,有何背景,一经查实,定严惩不贷!”
他声调陡然转厉,喝道。
“孙二狗!”
“末将在!”
孙二狗应声跨步上前,抱拳躬身,声如洪钟。
“着你率本部人马,即刻起,分班巡行各工段,若遇上述情状,可先行拿下,再行禀报,若遇持械抵抗,格杀勿论!”
最后四字,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森然杀气,让在场所有人脊背一凉。
“得令!”
孙二狗再次洪亮应答,随即点齐兵士,龙行虎步般朝着已开工的工段方向而去。
这番恩威并施的举措,效果立竿见影。
民众眼中的疑虑大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与信服,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劳作的热切。
午后,李骁回到官署,并未休息,直接进入了那间临时辟出的账房。
屋内堆满了陈年账册与牒文,霉味与灰尘味混合,有些呛人。
老蔫巴和两名助手正埋首于故纸堆中,眉头紧锁。
见李骁进来,老蔫巴连忙起身,递上一张写满字的纸。
“将军,这是初步梳理出,几处大额亏空和疑点。”
老蔫巴指着其中一条。
“您看,兵部曾拨付专款,用于修缮本镇武库及购置箭矢量,账目记载,采买了柘木弓五十张,三棱箭簇三千枚,然则库房之中,空空如也,毫无痕迹,经手人乃前任镇将亲随胡三,账目核销后不久,此人便报称‘暴病而亡’。”
李骁接过纸张,扫了一眼。
“死无对证,呵,继续追查,这笔款项流转经过哪些人之手,核验官员是谁,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重点核查王帅接掌河西以来,所有物资调拨、军饷发放记录,尤其是粮、帛两项,此乃贪墨之重灾区。”
独眼老兵不知何时又倚在了门框上,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镇东,王仓吏,管了五年仓库,去岁新起大宅,砖瓦皆是上品,其子原在凉州厮混,今岁却与人合股,开了间绸缎铺,名曰‘锦云轩’。”
话不需多,其意自明。
李骁眼中寒芒一闪,对老蔫巴吩咐。
“将这些都详细记录在案,所有账目不清,家产与俸禄严重不符者,皆暗中标注,列出清单,交给二狗,令他派人密切监视,摸清其交往脉络与日常行止。”
“眼下镇务千头万绪,修渠为先,不宜立刻大动干戈,然,账,须一笔一笔记清楚,秋后,再一并结算。”
老蔫巴郑重点头。
“属下明白。”
日头西斜,晚霞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李骁独自登上官署后院那低矮的望楼。
整个军镇笼罩在暮色之中,远处修渠的工地上篝火已然点燃,如同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希望。
隐约传来民夫收工后,疲惫却带着些许满足的交谈声,与镇中升起的袅袅炊烟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边塞小镇难得,带着生机的黄昏画卷。
他凭栏远眺,久久不语。
腰间那柄以粗布严密包裹的“斩机”横刀,隔着衣物,传来冰凉悸动。
仿佛在寂静中,与他一同审视着这片,刚刚开始苏醒的土地,以及那潜藏在平静表象下,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