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城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灰暗的天穹下,冰冷的石壁上泼洒着已经发黑的血迹,以及更多难以收敛的尸体
唐军大营依着山势蔓延,旌旗无力地垂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疲惫的沉重气息。
伤亡的统计数字早已不是数字,而是营地里陡然多出的空位,是夜里压抑的呻吟,是辎重营里越堆越高的破烂甲胄和断折兵器。
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帐外更加凝滞。
哥舒翰坐在主位,甲胄未卸,脸上带着连日不眠的深刻倦容,眼神低沉的如噬人的猛虎。
麾下将领分列两侧,许多人身上带着指挥所留下消耗精力的疲惫,沉默地听着主帅的最新部署。
“强攻暂止。”
哥舒翰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今日起,深沟高垒,加固所有营寨,弩车、抛石机,给我日夜不停地轰,不准城头吐蕃狗安生一刻,斥候放出双倍,我要知道方圆五十里内,吐蕃哪怕多出一只耗子,也得报到我这里来!”
命令清晰而冷酷,转向一种更漫长,更熬人的围困与消耗。
这是用时间和资源,去磨碎守军的意志和储备。
“大使。”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
是行军司马王大人,他抚着修剪整齐的短须,语气恭敬,内容却如针刺。
“围困固然稳妥,只是陛下在长安,期盼的是捷报,而非迁延日久,若是圣心焦灼,怪罪下来,恐于军心不利啊。”
帐内诸将的目光微微闪动。
这话戳中了许多人心底的隐忧,皇帝的耐心是悬在,所有将领头顶的利剑。
哥舒翰的目光冷冷扫过去,像刀锋刮过王司马的脸。
“王司马是觉得,继续让儿郎们用血肉之躯去填那悬崖,才是忠君爱国,徒耗士卒性命,乃为将者最大之罪,石堡城什么情况,诸位都亲眼见了。”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时间,等一个契机。”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等王忠嗣节度使的精锐开到,待河西铁骑一到,方可毕其功于一役。”
他将所有的希望,沉重地押在了那支尚未抵达的援军身上。
帐内一片寂静,王忠嗣的名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层层复杂的涟漪,有期待,他们久攻不下的坚城,终究要依靠他人之力。
哥舒翰的目光移向帐尾,那里站着一个身影,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
“李骁。”
“末将在。”
李骁抬起头,脸色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
“你部伤亡如何,尚能战者几何?”
“回大使,‘翼青营’原有数百人,现存不足百人。”
李骁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风雨欲来的压抑。
哥舒翰凝视着他,目光在他年轻却已刻满风霜和狠厉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那几名同样带伤,却眼神如饿狼般的亲卫。
这是一把好刀,即使已经卷刃崩口,但那股嗜血的锋锐还在。
“好生休整,补充物资,你的人,以后还有大用。”
哥舒翰的声音缓和了些许,但那语气里的意味,所有人都听得明白,休整,是为了下一次更残酷的消耗。
李骁这把刀,还没到彻底报废的时候。
李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简单应道。
“遵命。”
他清楚地感受到那道目光,评估,算计,利用,唯独没有惋惜。
在这里,所有人都只是筹码,区别只在于分量轻重。
黄昏的光线将“翼青营”残存营地的影子拉得很长,更显出一种支离破碎的凄凉。
没有人说话,还能动的士卒默默地靠着简陋的窝棚,擦拭着卷口的横刀,或者对着空处发呆。
伤兵营里偶尔传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随即又死死忍住。
浓烈的伤药味和淡淡的腐臭气息混杂在一起,挥之不去。
李骁拄着木杖,一步步走过这片承载着他最后本钱的残破之地。
他的脚步在孙二狗的铺位前停下。
昔日生龙活虎的汉子,此刻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脏污的皮子上,胸口裹着的麻布被血和脓浸透,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窝棚顶。
看到李骁,孙二狗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挣扎起来。
李骁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用力按在他没受伤的另一边肩膀上。
传递着一种属于他们之间的理解和坚持,还活着,就得忍着。
老蔫巴一瘸一拐地凑过来,脸上沟壑里都塞满了疲惫。
“旅帅,箭矢快没了,弟兄们的刀剑没几把完整的,豁口比狗牙还碎,药更是快见底了,重伤的几个,怕是……”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独眼老兵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就着最后的天光,慢条斯理地磨着一把狭长的匕首。
磨石摩擦铁器的声音单调而刺耳。
他偶尔抬起头,那只独眼越过忙碌的营地,望向远处暮色中那巨大狰狞的阴影,石堡城,眼神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李骁沉默地听着,看着。
然后,他转向那些尚能站立,眼神里还残留着凶性的士卒,人数不足四十。
“都看到了。”
“指望辎重营那点配额,指望上官的怜悯,我们撑不到王忠嗣来,就得烂死在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狰狞的脸。
“想活,就得自己挣命,伤好点的,跟着老蔫巴,去辎重营想想办法,‘借’点药,‘换’些箭回来,手脚还利索的,入夜后跟我走,我们去‘打猎’。”
“打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里面的血腥味,所有人都懂。
去吐蕃巡逻队可能经过的地方,去战场边缘,用敌人的血和物资,来填补他们巨大的消耗,用这种以战养战,刀口舔血的方式,维系着这支残兵最后一丝锐气和生机。
同一片夜空下,唐军大营的核心区域,行军司马王大人的帐篷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牛油蜡烛烧得通亮,映照着两张表情各异的脸。
王司马搓着手,显得有些不安,压低声音对面前一个作普通商人打扮,眼神却精悍凌厉的男子说道。
“此时动手,是否太过冒险,哥舒翰刚下令固守,王帅大军不日即到,营中耳目众多。”
那商人,实则是王氏家族的心腹家将,闻言嗤笑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皮袋,随手扔在案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接着,又抽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轻轻推到王司马面前。
“王帅来了,功劳簿上还能有他的位置,若是让他再立新功,甚至入了王帅的眼,你们哥舒大使或许乐见其成,但我家主人,是绝不容许的,必须在他还有‘戴罪之身’这层皮的时候,彻底解决,总攻之前,就是最好的时机。”
王司马的目光黏在那钱袋和信函上,喉结滚动了一下。
信函上的印记,他认得,代表着来自长安太原王氏的意志,足以影响他的前程,甚至生死。
“可是,如何下手,他如今警惕性正高,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
“下一次出击,自然会有人将他的行踪,‘无意中’漏给吐蕃人,若是吐蕃人不够利索,等他撤退时,乱军之中,几支‘流矢’从‘友军’方向射过来,也是常有事。”
家将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做成战损的样子,谁能查,谁又会为了一个戴罪的庶子,深查到底?”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王司马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贪婪和恐惧压倒了犹豫。
他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个钱袋。
“好,具体何时,如何安排,容我细思。”
陇山古道被沉沉的夜色笼罩,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沉默地疾行。
马蹄包裹着厚布,减轻了声响,但数千人马移动带来的沉闷震动,却无法完全掩盖,仿佛地底深处传来的雷鸣。
王忠嗣披着暗色的大氅,骑行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脸在冰冷的月光下如同石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显示出他内心的急迫。
前方出现一长串缓慢移动的黑影,是运送伤兵的队伍。
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气息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闻到。
车队看到这支疾驰而来的生力军,尤其是那面醒目的“王”字帅旗,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王忠嗣勒住战马,抬手止住身后部队。
他跳下马,走到一辆堆满了呻吟伤兵的板车前。
那些伤兵看到他的装束和气势,挣扎着想要行礼,眼中爆发出混杂着激动的光芒。
“将军,将军是援军吗?”
“石堡城,那是鬼门关啊。”
“死了,都死了,石头滚下来,人就像草芥。”
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哭诉,拼凑出一幅远比军报上文字,更惨烈血腥的图景。
王忠嗣沉默地听着,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残缺的肢体、溃烂的伤口和麻木绝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