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接到李元昊召见的命令,传令的是李府一位面生的管事,态度恭敬却疏离,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彼时,孙二狗正带人将枷锁加身的安豹押上囚车,牙兵则清点查封的安家庄甲胄、田契。
“父亲召我?”
李骁擦掉手上沾的夯土,声音平静无波。
“是,别驾大人请参军回府,有要事相商。”
管事躬身。
李骁点头,对孙二狗交代几句,翻身上马。
他心中了然,安家这条鱼小,却足以让池水沸腾。
李元昊的“要事”,无非是权衡利弊后的摊牌。
李府节堂。
厚重的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的味道,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紧绷。
李元昊端坐主位,没有看刚进门的李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王家将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父亲。”
李骁抱拳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也听不出波澜。
李元昊终于抬眼。
目光锐利如鹰,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没有让李骁坐。
“安家的事,你做得太急,太绝。”
李元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凉州七姓,同气连枝,盘根错节,你动安家,如同捅了马蜂窝。如今七姓联名,状告你构陷士绅,擅闯民宅,激扰地方。”
他瞥了一眼身侧的家将说道。
“将联名状给他看。”
家将面无表情地将那份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联名状递到李骁面前。
李骁接过,目光扫过上面一个个鲜红的手印和那刺目的血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看一张无关紧要的货单。
“证据确凿。”
李骁只说了四个字,将状纸随意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证据?”
李元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怒意。
你所谓的证据,就是闯进别人家里,抓走一个锦衣玉食的‘府兵’,再从一个地牢里拖出几个不成人形的‘证人’?
安家可以说那是逃奴,是诬陷,七姓联手,咬定你构陷,河西节度使府过问起来,你如何自处?
凉州动荡,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他斥责着,目光却紧盯着李骁,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慌乱或辩解。
李骁沉默地站着,背脊挺直如枪。
节堂内只有李元昊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香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家将低垂的眼皮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你整肃军务的用心。”
李元昊的语调忽然一转,变得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为父明白,府兵空额,糜烂军制,确需清理,凉州李氏,也需要更强有力的掌控。”
他话锋再转。
“但做事,要懂得分寸,要知进退,凉州这盘棋,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交易的意味。
“适可而止,安家的事,到此为止,其余几家,尤其是与李氏关系紧密的,不可再动,给他们留些体面,也是给李氏留余地。”
李骁终于抬眼,迎上李元昊的目光。
父子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没有亲情,只有冰冷的算计和试探。
“作为交换。”
李元昊的声音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意味。
“我会在宗族会议上提议,将你生母柳氏之名,录入族谱,边缘位置,虽非嫡系正位,但也算有了名分,此外。”
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安家倒下的空缺,其部分田产、钱帛,可由你经手处置,充实你所辖军务,如何?”
节堂内再次陷入死寂。
家将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李骁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张威严的面孔下,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冷酷的政治平衡。
用他生母一个虚无缥缈的“边缘名分”和部分利益,换取他停止对门阀根基的撼动,换取李氏内部的“稳定”。
李骁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更像刀刃出鞘前冰冷的反光。
“父亲思虑周全。”
李骁的声音平稳得出奇,听不出丝毫情绪。
“孩儿遵命,安家之事,依律处置后,便到此为止,其余各家,只要循规蹈矩,孩儿自不会无故生事。”
他微微躬身。
“至于母亲名分,有劳父亲费心,查抄安家所得,孩儿会用于鹰眼墩修缮及新募府兵安家之用。”
李元昊紧盯着李骁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平静下找出伪装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李骁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心底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
“下去吧。记住你说的话。”
“孩儿告退。”
李骁再次抱拳,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出了节堂。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沉滞的空气和那两道复杂的目光。
走出李府大门,凉州城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孙二狗牵着马在门外等候,看到李骁出来,立刻上前。
“大人?”
“安豹和那三个活口。”
李骁翻身上马,声音冷得像戈壁的夜风。
“严加看管,安家罪证,一式两份,一份按律呈送州府,另一份…”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让牙兵亲自跑一趟,密送河西节度使萧嵩案前,要快。”
孙二狗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李骁的用意。
州府有李元昊和王夫人,必然轻判甚至翻案。
而直接捅到节度使那里,就是另一番局面了。
他重重点头:“遵命!”
李骁不再言语,一夹马腹,坐骑嘶鸣一声,朝着城西军营方向疾驰而去。
与父亲的交易?
那虚无的族谱名分,不过是镜花水月。
安家的肉,他要吃下,其他豪强的账,也迟早要清算,只是现在,需要时间,需要更锋利的刀。
鹰眼墩的修缮在巨额钱粮注入下进展神速。
新夯的土墙已初具规模,在戈壁的烈日下泛着干燥的灰黄色。
流民工匠在双倍工钱的激励和响亮的号声歌中,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独眼老兵依旧像个沉默的影子,每日在墩台周边游荡,那双浑浊的独眼扫过每一寸沙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