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戍的炉膛日夜烧得通红,新打出来的灌钢横刀,刃口泛着一股子渗人,冰湖底子似的幽蓝。
刚磨好的拓木重箭,三棱箭头在日头底下闪着光,瞅一眼都觉得脖子后面发凉。
就在这叮叮当当、紧赶慢赶的当口,一骑快马卷着漫天黄尘,蹄铁把新糊的戍堡城门撞得哐当乱响。
马背上那传令兵,嗓子眼儿都冒着烟,手里死死攥着河西节度使衙门那封滚着赤色火漆的军令。
“河西节度使萧嵩节帅钧令!”
嘶哑的吼声在临时凑合的土围子节堂里炸开,带着不容喘气的狠劲儿。
“吐蕃那贼头子论莽布支,他娘的撕了盟约,纠集了三万贼兵,正祸害大斗拔谷呢!烧房子、杀人,眼瞅着奔甘州来了,节帅震怒,点齐河西兵马,要在删丹野地里杀了这帮畜生,替天行道!”
李骁坐在案后,肩头那道旧伤疤被这杀气腾腾的军令一激,又针扎似的疼起来,脸上却静得像块石头。
大家伙想到,老大不愧是老大,真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为上将军。
他身后,孙二狗、老蔫巴、陈七,还有刚提上来的几个翼青牙兵队正,个个屏住了气,眼珠子瞪得跟刀子尖儿一样。
河西来的这位爷,打仗是把好手这回,是真要亮家伙了。
“着令!”
传令兵哗啦抖开第二份牒文,嗓门猛地拔高。
“鹰扬戍守捉使李骁,即刻整点人马,限你三天,带着手下,火速滚到删丹军城报到,归赤水军使节制,编入左厢前军跳荡营,误了时辰,立斩不赦。”
李骁慢慢站起身,接过那沉甸甸的牒文和调兵的铜鱼符。
一股子冰凉气儿顺着指头缝就钻了上来。
“末将李骁,谨遵节帅军令!”
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铁砧,梆硬。
他心里透亮:这是把他李骁和他这窝还没长硬翅膀的“翼青”,直接扔进真正的火炉里淬炼。
是机会?
更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
整个鹰扬戍登时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粮袋、刀枪箭矢疯了似的往车上搬。
陈七领着辅兵营,眼珠子通红,把最后一批灌钢打的好刀、拓木重箭、修修补补总算能看的明光甲片,塞到每个兵手里。
婆娘们连夜烙着能噎死人的硬面胡饼,烟熏火燎。
老蔫巴则领着他那支老弱病残凑的辎重队,把粟特商团萨保紧急弄来的金疮药、接骨膏,当宝贝似的裹了又裹。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地上铺着一层白霜。
鹰扬戍东门外,一支队伍黑压压地戳在那儿,没半点声响。
打头的,是李骁亲领的五十七个翼青牙兵。
身上的明光甲是拾掇过的,虽说还有补丁,但心口、咽喉这些要命地方都覆着新打的灌钢甲片,腰里挎着新锻的灌钢横刀,背上强弓劲弩,箭囊塞得鼓鼓囊囊。
孙二狗攥着杆精铁长矛戳在最前,老蔫巴佝偻着背,抱着面包了铁皮的大方盾,紧贴在李骁边上。
这支核心,像把磨得飞快的匕首,杀气都敛在鞘里。
后头跟着的,是陈七管着的鹰扬戍战兵。
家伙事儿差一截,皮甲、铁札甲混着穿,手里多是长矛、横刀,也有不少配了新制的拓木重箭强弩。
眼神里带着头回上阵的紧张,可也掺着一丝被胜利烧出来的狠劲儿。
尾巴上,是老蔫巴直接管的五百多号辅兵和辎重队。
推着堆满粮草、帐篷、备用箭矢、铁匠家伙什的勒勒车。
他们是管扎营、抬伤号的。
王铁头带着几个得力徒弟跟着,戍堡里的地窖工坊暂时封了门,吃饭的家伙随身带着,指不定啥时候就得用上。
李骁翻身跨上一匹缴来的吐蕃战马,腰里悬着那柄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斩机”。
他最后瞥了一眼寒风中矗立的土墙,墙根下默默送行的流民婆娘娃娃,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眼里,如今也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他猛地一勒缰绳。
“走!”
一声断喝,撕破了冻僵的清晨。
马蹄踏碎了霜壳,车轮碾着冻土嘎吱作响。
这支由边军、流民、亡命徒攒成的队伍,像条灰扑扑的长蛇,沉默地钻进河西走廊望不到头的戈壁滩里。
前头等着他们的,是删丹军城,是河西大军汇聚的血腥漩涡。
删丹军城,死死卡在河西走廊的咽喉。
等李骁带着他那帮人,风尘仆仆、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走了十几天赶到城西划定的营地时,眼前的景象能把人肺里的气儿都抽干。
连绵的军帐,白花花一片,盖满了城外大片荒地。
赤水、大斗、建康、豆卢……各军的旗号在干冷的北风里哗啦啦乱响,把天都遮暗了。
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焦躁的嘶鸣、催命的金鼓、铁甲片子互相刮擦的刺耳声,混在一块儿,成了片低沉又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轰鸣,连地皮都在哆嗦。
空气里全是皮子味儿、铁锈味儿、牲口粪尿味儿,再搅和着成千上万号人身上那股子汗馊气,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这就是战场的味儿,闻着让人血往头上涌,腿肚子却又有点发软。
“鹰扬戍守捉使李骁,奉节帅钧令!率所部,归赤水军萧军使麾下,前来听令!”
李骁在赤水军辕门前滚鞍下马,把铜鱼符,自个儿的告身文书、兵员名册、军械清单,一股脑递给了辕门口当值的牙门将。
那牙门将一身明光甲擦得锃亮,头盔上的红缨被风吹得直晃悠。
他验过鱼符,又慢条斯理地翻那名册清单。
他抬起头,刀子似的目光扫过李骁身后那帮人,累得够呛,甲胄也是七拼八凑,可腰杆子挺得笔直,眼神沉得像潭水,尤其是孙二狗、老蔫巴那几个翼青牙兵。
最后,这目光钉在了李骁那张没什么血色、却异常镇定的脸上。
“李守捉使。”
牙门将的声调一块冻透了的铁板。
“军使有令,你部去左厢前军丙字区扎营,地方划好了,别过界,营盘立起来,立刻整肃部伍,军使要亲自来点验,营里的规矩、军中的法条。”
他用下巴颏点了点辕门外戳着的那块大木牌,朱砂写的“十七条斩罪”、“五十四款杖刑”刺得人眼疼。
“…就不用我多嘴了吧?”
“末将明白!”
李骁抱拳,声音稳稳当当。
丙字区,在整个大营的西北角旮旯,挨着一片乱石坡。
地势是高点,可风也大得能掀了帐顶,离中军大帐和取水的地儿都远得邪乎。
典型的“后娘养的”待遇。
李骁眼皮都没抬一下,立刻下令:安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