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戍那点薄田刚冒出层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的绿苗,引来的渠水在寒风里冒着可怜巴巴的白气。
集市在刀尖儿维持的丁点秩序下勉强喘着气。
就这点儿活气儿还在挣命呢,戈壁深处传来了不祥的震动。
烽燧上的皮鼓,被戍卒抡圆了膀子死命擂响。
那声儿又闷又急,裹着股让人心胆俱裂的绝望,一下子撕碎了鹰扬戍清晨那点脆弱的安宁。
“敌袭,吐蕃崽子!”
黑压压的骑影,活像贴着地皮卷过来的乌云,从西北地平线上汹涌扑来。
马蹄子砸地的隆隆声,隔着好几里地,就跟闷雷似的碾过冻土,震得人心里直发毛。
尘土扬得遮天蔽日,把刚冒头的惨淡日头都糊住了。
粗粗一瞅,少说五百骑!
铠甲在烟尘里闪着冷森森的光,弯刀跟林子似的竖着。
这可不是小股游骑打秋风,这是奔着踏平鹰扬戍这破堡子来的!
恐慌像决了堤的洪水,呼啦一下淹了整个戍堡。
屯田的流民哭爹喊娘扔了锄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集市上的小贩卷起那点可怜家当就想跑;窝棚区里,婆娘娃子的尖叫声炸了锅。
“慌个屁!”一声炸雷似的咆哮盖过了所有乱响。
李骁踩着新加固的土墙豁口现身。
左胳膊还吊着,右肩旧伤绷带底下似乎换了更厚实的包扎。
腰里那柄“斩机”横刀用粗布裹得严实,只露出刀柄上那颗幽幽泛光的绿松石。
他脸白得像纸,眼底血丝密布,可那眼神,冷得像刀子,扎人。
“陈七!”李骁声音硬邦邦,不带一丝颤抖,“带你的人,把乱窜的都给我撵回窝棚,敢冲撞城防的,就地射杀!”
“喏!”刀疤脸陈七呲牙一乐,带着他那票凶神恶煞的老兵,狼入羊群般冲进乱哄哄的人堆,鞭子、刀鞘劈头盖脸砸下去,眨眼间就把崩乱的势头摁住了。
“孙二狗!老蔫巴!”李骁目光扫向身后。
“在!”孙二狗套着件勉强算皮甲的玩意儿,手里那杆精铁长矛攥得死紧,胸口伤疤虬结,眼神却烧着股嗜血的邪火。
“在!”老蔫巴佝偻着背,那面沉甸甸的包铁方盾稳稳墩在地上,独眼死死钉住城外卷来的烟尘。
“带‘翼青’,上墙!弓弩手就位!”李骁的命令短得像刀劈,“让吐蕃狗崽子瞧瞧,咱鹰扬戍的牙口,利不利!”
五十七名翼青牙兵,像一群沉默的饿狼,飞快散到土墙各处垛口后头。
多数人身上就裹着层破皮甲或厚袄子,家伙什也五花八门,长矛、横刀、骨朵,甚至还有沉甸甸的打铁锤。
可眼神出奇地一样:冰冷,凶狠,带着股在残酷里熬出来的、野兽般的沉静。
经历过“先学挨打”那地狱场,眼前这马蹄子翻飞的场面,反倒把他们骨子里的凶性勾出来了。
吐蕃骑兵来得飞快,眼瞅着就冲进了射程。领头的百夫长,一脸高原红配着狰狞刀疤,高高抡起弯刀,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嚎叫。
身后骑兵齐齐催马,弯刀出鞘,寒光晃得人眼花,像决了堤的洪水,直扑鹰扬戍那刚糊上泥巴,看着就脆的土墙!
“稳住!”李骁的声音穿透风声马蹄,砸进每个翼青耳朵里,“听我号令!”
土墙上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和弓弦慢慢绷紧的吱呀声。
翼青们伏在垛口后头,眼珠子死死咬住越来越近的目标。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放!”李骁的右手猛地劈下!
嗡!
一片稀疏却带着刺骨杀气的黑压压箭雨,骤然从土墙腾起!
这是鹰扬戍砸锅卖铁凑出来的几十张强弓,十几具蹶张弩发出的怒吼!
箭矢带着撕心裂肺的破空声,狠狠楔进奔腾的骑兵洪流!
噗嗤!
噗嗤!
人仰马翻的惨嚎炸开!
冲最前头的十几骑像撞上堵无形的墙,连人带马翻滚栽倒,眨眼被后面涌上来的同伴踩成了肉泥!
后头的阵型顿时乱了套。
“再放!”李骁的声音冰渣子似的。
第二轮箭雨紧跟着砸下去!
杀伤少多了,可愣是把吐蕃骑兵的速度又拖慢一截,逼得他们不得不散开点躲箭。
“弓箭压住!撞木上!”吐蕃百夫长气得哇哇大叫。
骑兵群里分出一拨,稀稀拉拉的箭矢朝城头抛过来,虽说不密,也压得守军抬不起头。
同时,几十个跳下马的吐蕃步兵,扛着刚砍下来的粗大原木,在骑兵弓箭掩护下,嚎叫着扑向城墙那道新糊的豁口,最软的地方!
“滚木!擂石!”李骁厉喝。
早备好的戍卒和流民,在陈七鞭子抽打下,红着眼把沉重的石块、削尖的木头从豁口两边的土台上死命推下去!
轰!
咔嚓!
巨石滚木砸进吐蕃步兵堆里,骨头折断的瘆人声响成一片!
惨叫声震得人耳朵疼!
可吐蕃人的凶劲儿超乎想象,后面的踩着同伴的血肉,照样嚎叫着扑到豁口下,那沉重的撞木狠狠啃噬着新糊,还没干透的泥墙!
咚!
咚!
咚!
那闷响跟大锤砸心口似的!
土墙筛糠一样抖,泥块簌簌往下掉!裂缝眼瞅着就爬开了!
“旅帅!豁口要塌!”老蔫巴嗓子都喊劈了,顶着盾牌,盾面上瞬间钉了七八支吐蕃箭,笃笃闷响。
李骁眼珠子死死钉在豁口那片烟尘弥漫、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他按在“斩机”刀柄上的右手微微发抖。
刀柄底下那颗绿松石,像是吸饱了主人心里翻腾的杀意和战场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开始发烫!
一股子冰冷又狂暴的念头,像细小的毒蛇,顺着刀柄悄没声地钻进他胳膊,刺激着肩头旧伤的剧痛,也把他眼底深处那点幽绿火苗给点着了。
“翼青!”李骁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带着股非人的寒气,扎得人耳膜疼,“锋矢!”
这俩字儿就是扔进火药桶的火星子!
“喏!!!”
五十七名翼青牙兵爆出炸雷般的咆哮!
那吼声拧成一股子有形的杀气,竟把城外的喊杀撞墙声都压下去一瞬!
孙二狗活像头出笼的疯虎,第一个从垛口后头蹦起来!
头顶嗖嗖飞过的流矢全当看不见,手里精铁长矛化作一道索命的寒光,直戳城下撞木边上指挥的吐蕃小头目!
“随老子杀!”
“锋矢!凿穿!”
老蔫巴嘶吼着,把方盾顶在身前,活像辆人形冲车,紧跟着孙二狗,轰隆撞向豁口挤成一团的吐蕃步兵!
他身后的翼青牙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拧成一股绳,眨眼结成个粗粝却杀气冲天的三角锥阵!
长矛手顶前头,刀盾手护着两肋,拿重家伙的居中策应!
一股子有去无回、同归于尽的惨烈!
城下的吐蕃人全懵了!
他们正卯足了劲撞那摇摇欲坠的土墙呢,哪想到这破堡子里的守军敢反咬一口?
还他娘的这么凶、这么快!
“拦住!拦住他们!”扛撞木的吐蕃小头目嗓子都喊岔了音。
晚了!
锋矢的箭头,就是孙二狗那杆喝饱了马匪血的长矛!
快!
狠!
准!
噗嗤一声,直接给那喊话的小头目喉管捅了个对穿!
矛杆一抖,尸首跟破麻袋似的甩飞出去,砸翻了后面俩倒霉蛋!
紧跟上的老蔫巴,顶着沉盾,蛮牛似的狠狠撞进人堆!
盾牌边包的铁皮咔嚓一声,直接砸碎了一个吐蕃兵的胸骨!
身后刀盾手挥刀猛剁,骨朵手抡起大铁锤,照着脑壳、膝盖狠命招呼!
狭窄的豁口,瞬间血肉横飞,惨嚎连连!
翼青牙兵活像绞肉馅的刀子,玩命往前拱,每一步都踩在敌人的血泥里。
“顶住,围死他们!”后头的吐蕃百夫长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扯着脖子嘶吼,指挥骑兵从两翼包抄过来。
城墙上,李骁的眼刀子死死钉住那吐蕃百夫长。
右手紧攥刀柄,“斩机”传来的悸动越来越凶,那股子冰冷狂暴的杀意像烧红的烙铁。肩头的旧伤被这杀意一激,疼得像有千万根钢针在扎,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住牙关,一丝血线顺着嘴角淌下来。
就是现在!
他猛地抽出“斩机”!
“呛啷!”
清越的刀鸣竟压过了战场上所有鬼哭狼嚎!灰扑扑的刀身暴露在冷风里,刀柄绿松石猛地爆出刺眼的妖异绿光!
那光像活物,瞬间缠满整个刀身,驱散了灰雾,露出布满细密龙鳞暗纹的幽冷刃口!
一股子从地狱爬出来的恐怖杀意,以李骁为圆心,轰然炸开!
正要合围翼青的吐蕃骑兵,胯下战马像是遭了天大的惊吓,发出凄厉欲绝的嘶鸣!
前排的马惊得人立而起,不管不顾地把背上骑兵掀翻在地!
整个冲锋势头猛地一滞!
连远处指挥的吐蕃百夫长,也被这突如其来,冻透灵魂的恐怖气息惊得浑身僵住,坐骑焦躁地原地打转!
李骁的双眼被刀身的绿芒映得一片幽碧。
他强压住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杀念和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刀尖子遥遥指向那吐蕃百夫长!
一股冰冷凝实的杀意,像根无形的毒刺,瞬间穿过百步距离,狠狠扎进百夫长的脑壳!
百夫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口像被只冰冷的鬼爪子死死攥住,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无边的恐惧瞬间把他淹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纯粹,这么让人尿裤子的杀意!
活像被九幽地府爬出来的恶鬼盯上了!
“撤…撤!有妖法!撤啊!”百夫长魂飞魄散,使出吃奶的劲嚎出一嗓子变调儿的尖叫,猛地一拽缰绳,头也不回地打马就跑!
主将一跑,加上马惊了,本就给翼青反冲锋搅乱的吐蕃阵型彻底崩了!
骑兵们争先恐后调转马头,丢下还在豁口跟翼青死磕的步兵,没命地往戈壁深处逃窜!
“杀!”孙二狗浑身是血,活像血池里捞出来的恶鬼,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长矛舞成索命的旋风,带着翼青牙兵对那群被抛弃的吐蕃步兵展开了最后的收割!
残阳如血,把鹰扬戍外染得一片通红。土墙豁口处,尸首堆成了小山,凝固的紫黑血浆把冻土都泡透了。
翼青牙兵们拄着家伙什,在尸堆里喘着粗气,个个挂彩,眼神却亮得吓人,像刚饱餐一顿的狼群。
孙二狗拄着矛,胸口呼哧带喘,矛尖滴下的血珠子在夕阳里像红宝石,带着璀璨的光芒。
老蔫巴的方盾上插满了断箭,坑坑洼洼像被狗啃过。
城墙上,李骁慢慢把“斩机”插回鞘里。
刀身绿芒瞬间消失,重新裹上那层灰蒙蒙的雾气。那吓死人的地狱杀意也像退潮一样没了影。
他身子晃了晃,右手死死抠住垛口的夯土,才勉强站稳。
肩头的剧痛排山倒海压过来,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一股子腥甜涌上来,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