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雪泥鸿爪(2 / 2)

傍晚时分,他借着去检查宫中灯烛的机会,绕到了养心殿附近。殿外守卫比往常多了数倍,气氛凝重。他远远看见太医院的院判和几位御医从里面出来,个个脸色灰败,摇头叹气。

一个小太监和他相熟,偷偷告诉他:“苏爷爷,里头那位……怕是不太好了。背上的东西是掉了,可人一直昏着,时冷时热,嘴里还说胡话,一会儿喊先帝,一会儿骂……骂十四爷,还有……还有那位乔姑娘。真是瘆人。”

苏培盛默默听着,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渐渐清晰起来。乾清宫废墟上的跪痕,蓝萼梅花瓣,那行诡异的小字,养心殿里濒死的皇帝,还有那些变成空白的档案……

这一切,都指向那个早已消失在宫闱传闻里的名字——乔引娣。

他记得那个女子。很多年前,似乎是在十四爷府上见过一眼,很安静的样子,后来就没了音讯。再听到消息,就是些零碎的、真假难辨的传闻,说她牵扯在先帝和十四爷的恩怨里,说她知道太多秘密……

难道,前几天晚上,她就跪在那块象征皇权的残匾上?那行字,是为她刻的?那场抹去无数文字的无形之风,是因她而起?

苏培盛感到一阵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他侍奉过康熙爷,经历过雍正朝,如今又在乾隆朝当差,自认见过无数风浪,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一种彻底的、源自根基的崩塌。

那些写在纸上的律法、诏令、功过、罪状,一夜之间,全成了空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维系这庞大帝国的文书体系,暂时瘫痪了。意味着过去的很多“定论”,失去了凭据。也意味着……有些人,有些事,可能就此被遗忘,或者,被重新书写。

他想起自己登记造册的那些器物,那些冰冷的名称、数量、材质。它们不会因字迹消失而改变。但人呢?人的命运,那些被记录在案的荣耀与屈辱,是不是也随着墨迹一同消散了?

几天后,雪开始融化,紫禁城显得更加破败泥泞。宫里传出旨意,皇上需要静养,由几位军机大臣和宗室亲王暂时理政。没有正式的诏书,只有口谕。一切都透着一种不同寻常小心翼翼的临时感。

苏培盛又被派去清理一处档案库。库房里堆满了空白的册页,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淡淡焦糊(可能是磁暴残留效应)的气味。同来的小太监们叽叽喳喳,猜测着这场“天灾”。有人说这是上天示警,有人说是有妖人作祟。

苏培盛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些空白的册页整理好。在一堆散落的、曾经可能是某位官员述职奏折的空白宣纸中,他无意间翻到了一张例外。

那是一张质地稍厚的桑皮纸,边缘有些烧灼的痕迹,但纸上却清晰地印着几行字。不是写上去的,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隔着别的纸张“烙印”上去的。字迹是反的,模糊不清,他费了好大劲,对着光仔细辨认。

似乎是一个名字,后面跟着几个断续的词:“……忠勤…………卒于……”

他看了半晌,终于认出来,那似乎是一个很多年前因牵连某案而被贬黜、最终病死在流放地的低级官员的名字和简单履历。这页纸,大概是垫在别的文书痕迹。

苏培盛拿着这张纸,愣了很久。

所有的宏大概论、帝王功过、朝堂纷争,都化为了乌有。而这一个小小的、几乎被历史遗忘的名字,却以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残留了下来。

他将这张纸小心地折好,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他没有上报,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或许,只是在这片巨大的、令人茫然的空白中,抓住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属于“人”的东西。

他走出档案库,午后的阳光照在未化的残雪上,有些晃眼。他看着远处宫殿的飞檐,那些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线条,在雪水浸润下,似乎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森严。

新的秩序会如何建立?那些空白会被怎样重新填写?皇上能否挺过来?乔引娣又去了哪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东西,确实已经随着那场雪和那阵风,彻底改变了。他揣着袖子里那张带着烙印痕迹的纸,慢慢走向自己在宫墙角落那间低矮的值房。脚步踏在融雪的泥泞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很快,又被新的脚印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