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虚竹的声音带着颤音,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充满了随时会凋零的不安与脆弱。
他那张本就因常年青灯古佛而显得质朴,甚至有些呆气的脸,此刻更是血色尽褪,苍白得如同少林寺藏经阁里久未翻动的书页。
惊恐如同实质的潮水,从他的脚底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难以置信。
这四个字不仅写在他的脸上,更刻入了他的骨髓里。
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沙弥,是少林寺数百僧众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他习惯了低头走路,习惯了在师兄们的高谈阔论中缩在角落,习惯了被忽视,甚至被遗忘。
为何?
为何偏偏是他?
全场的目光,如同数百支烧得滚烫的烙铁,带着探究、疑惑、鄙夷、好奇,还有更多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感觉自己的僧袍仿佛被这些目光点燃,浑身皮肤都泛起一阵刺痛。
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恨不得能缩成罗汉堂佛像脚下的一粒尘埃。
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却又沁出冷汗,黏腻地贴在衣物上,让他更加无所适从。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破鼓,敲得他头晕眼花。
段誉就站在那里,迎着他不解而惊恐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却如同雪山顶上拂过的第一缕春风,温和,澄澈,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
那笑容里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近乎神佛般的笃定与慈悲。
他微微颔首,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点破的不是一个惊天谜题,而是春日枝头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山谷中最清澈的溪流,穿透了所有的嘈杂与议论,清晰地流入每个人的耳中,也流入虚竹那颗惶惑不安的心。
“没错,就是你,小师傅。”
这句话如同咒语,在虚竹耳边反复回响。
他看着段誉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里面似乎倒映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命运轨迹。
“我看你与这棋局有缘,不妨上前来,试试如何?”
“缘”?
虚竹更加困惑了。
他自幼长于少林,听惯了因果缘法。
可他与这劳什子棋局,能有什么缘?
他连棋子是圆是方都未曾仔细瞧过啊!
段誉的话音刚落,整个擂鼓山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深潭,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这一声惊呼,来自星宿派一个瘦高个弟子,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紧接着,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的议论声,嗡嗡作响,汇聚成一股嘈杂的声浪,冲击着山谷的每一寸空气。
“段公子没开玩笑吧?他让这个小和尚去破局?”
一个手持判官笔的江湖豪客,用力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他身旁一个使流星锤的壮汉,粗声粗气地接口道:“这小和尚看着呆头呆脑,畏畏缩缩,别说破这玲珑棋局了,他懂不懂下棋都是个问题吧?”
话语中的鄙夷和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许多人的目光在段誉和虚竹之间来回逡巡,试图找出某种合理的解释。
段誉风华绝代,武功深不可测,是方才力挽狂澜,震慑群雄的存在。
而虚竹呢?
形容丑陋,举止畏缩,站在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
这两人站在一起,简直是云泥之别,凤凰与草鸡之判。
难道……这小和尚是什么隐世高人,大智若愚?
这个念头如同鬼火,在一些心思缜密之人心中悄然升起。
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虚竹,试图从他平凡甚至笨拙的外表下,挖掘出一点不同寻常的痕迹。
是了,少林寺藏龙卧虎,或许真有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奇人异士?
你看他那双眼睛,虽然此刻充满了惊恐,但瞳孔深处,似乎……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人的慌张。
这更让人疑惑了。
段誉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是随手一指,戏弄于他?
还是别有深意,暗藏玄机?
各种猜测在人群中发酵,让原本就诡异的气氛,更加扑朔迷离。
少林寺的一众僧人更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尴尬与不解。
为首的慧轮禅师,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门下弟子众多,虚竹无疑是其中最不成器的那一个。
资质鲁钝,悟性奇差,修行二十余年,连一套最粗浅的罗汉拳都打得歪歪扭扭,毫无章法。
平日里在寺中,也就是做些挑水劈柴的杂役,从未指望他能在武学或佛法上有什么建树。
如今,在这天下英雄齐聚的场合,被段誉这般人物点名,去的却不是少林寺的颜面,而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徒弟,这让他如何不焦急,不羞愧?
他连忙上前一步,僧袍因动作急促而微微晃动,对着段誉合十行礼,语气充满了尴尬与恳切:“段公子见笑了,劣徒虚竹,生性愚钝,入门二十余载,连一套粗浅的罗汉拳都未曾练好,于棋之一道,更是……更是一窍不通啊。”
他顿了顿,几乎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还请公子莫要与他开此玩笑,免得污了您的慧眼,也……也免得贻笑大方。”
这番话说的极为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卑微。
但言下之意,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我这徒弟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您老高高在上,何必拿他寻开心?我们少林寺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虚竹听了师伯的话,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膛里。
他感觉师伯的话语像一根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背上,让他无地自容。
是啊,师伯说得对,自己就是个笨蛋,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段公子一定是认错人了。
他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永远不再面对这些目光。
然而,段誉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如同静水微澜,平和而深邃。
他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竹身上,仿佛慧轮禅师的话,并未能改变他的分毫主意。
“大师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山谷之间。
所有人的议论声不由得低了下去,都想听听他如何解释。
“世间万物,皆有缘法。”
段誉的目光似乎透过虚竹,看到了某种更深远的东西。
“有时候,破局之人,恰恰是不懂局之人。”
这话带着几分禅机,让一些精通佛理的少林高僧也不禁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不懂局,如何破局?
这违背了常理。
但段誉的神情是那样的笃定,让人无法轻易反驳。
他看向虚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小师傅,你只管上来,随心落子便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是对是错,又有何妨?不过是一局棋而已。”
不过是一局棋而已。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道光,骤然照进了虚竹被恐惧填满的心房。
是啊,不过是一局棋。
下错了,又能怎样?
最多不过是引来更多的嘲笑。
可他这一生,承受的嘲笑还少吗?
在少林寺,师兄们不也常常笑话他笨拙吗?
他似乎……似乎也习惯了。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极其微弱地,从他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苏星河在一旁揣摩了半天,眉头紧锁,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
他也完全看不透段誉的用意。
这虚竹小和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绝非能破解这困扰他三十年珍珑棋局的人选。
但段誉方才展现出的武功、见识,尤其是那疑似“北冥神功”的骇人手段,已让他敬畏到了极点。
这等人物,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
他既然坚持,必有深意。
想到此处,苏星河压下心中的万般疑惑,也开口道:“这位小师傅,既然段公子点名,你便上来一试吧。”
他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棋局困扰老夫三十年,早已不求胜负,只求一破。”
“只求一破”四个字,道尽了他三十年的辛酸与期盼。
连“聪辩先生”苏星河都发话了,慧轮禅师纵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好再强行阻拦。
他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转向虚竹,眼神复杂,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也有一丝无可奈何。
他压低声音,带着严厉的催促,喝道:“虚竹!还不快过去!段公子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莫要……莫要再丢了我们少林寺的脸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是,师伯……”
虚竹战战兢兢地应着,声音细若蚊蚋。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步都无比艰难。
在全场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同手同脚,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方巨大的青石棋盘走去。
那段不长的距离,此刻在他感觉中,却如同从少林寺的山门走到藏经阁那般遥远。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僧袍上的微凉。
各种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他的后背。
有好奇,有鄙夷,有期待,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戏谑。
他终于走到了棋盘前。
那青石棋盘冰冷而坚硬,上面纵横交错的线条,以及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棋子,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蛛网,要将他这只小小的飞虫彻底吞噬。
他看着那些棋子,只觉得头晕眼花,比面对师父要求背诵的那些佶屈聱牙的佛经还要难受千百倍。
佛法尚有逻辑可循,可这棋盘上的东西,对他来说完全是天书。
“这……这该怎么下?”
他无助地抬起头,看向段誉,又看向苏星河,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哀求,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多希望有人能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或者段公子突然改变主意。
人群中,早已有人忍不住发出了嗤笑。
那笑声尖锐而刺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哈哈哈,看他那样子,果然连棋子都不会拿!”
说话的是“非也非也”包不同,他本就因慕容复被段誉当众击败、颜面尽失而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段誉点了这么个蠢笨和尚,立刻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阴阳怪气地高声说道,唯恐有人听不见。
“段公子真是好眼力,竟能从人群中找出这么一位‘棋道高人’,佩服,佩服!”
他把“棋道高人”四个字咬得极重,其中的嘲讽意味,任谁都听得出来。
风波恶立刻心领神会,跟着起哄,咧嘴笑道:“包三哥此言差矣,说不定这位小师傅是真人不露相呢!你看他那镇定自若的气度,嘿嘿……”
他这话更是引得周围一片低低的哄笑。
“镇定自若”?
虚竹此刻分明是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了。
这些嘲讽如同淬了毒的尖针,一根根精准地扎在虚竹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
他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
师伯失望的眼神,同门羞愧的表情,还有那些毫不掩饰的讥笑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要窒息。
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佛法,什么师命,什么脸面,全都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一个念头:快点结束这一切!
离开这里!
在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压力下,他眼睛一闭,心一横,仿佛赴死一般,凭感觉伸出颤抖的手,胡乱地在棋罐里抓起一枚白子,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密密麻麻的棋盘上,胡乱地按了下去!
仿佛只要落下这一子,他就能从这无尽的煎熬中解脱出来。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一个极其古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