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倒是相信。”小方子心中暗道:“上次我偷偷入宫的时候,这黄公公还不过是内府局一个小领班,现在都混到内府令了,看来在宫里是相当吃得开。”
心里这么想着,小方子嘴上也不闲着:“要真有那么一天,小方子肯定忘不了老祖宗的大恩。”这马屁拍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嗯~”黄公公对这番吹捧受用得很,不知不觉连腰杆子都挺直了三分,可是不过片刻,黄公公别说腰杆子,就连脖子都缩了起来,因为他们来到谨身殿前之时,恰巧遇到一行人入宫面圣。
“奴才给殿下请安。”黄公公只是大老远瞄了一眼入宫之人的模样,就慌忙撩起下摆跪在路旁叩头,身后的小太监们自然不敢怠慢,齐刷刷跪倒在地。
入宫这位殿下却恍若无睹,自顾自带着一个精干随从朝着武英殿走去,路过黄公公面前,就如同路过一片杂草。若仔细看去,会发现黄公公鬓角的汗珠也像草头的露水一般偷偷滑落。
小方子从地上偷偷抬眼观瞧,只见这位“殿下”身穿一件素雅但一看就十分昂贵的窄袖交领华服,把玩着一根材质奇特的短棍,面容冷峻眼神睥睨步履轻快,看起来不像是个皇族贵胄纨绔子弟,倒像是个久握权柄的藩王。
“哟,这位殿下竟然还有功夫在身上,难得难得。”小方子心中暗道。
直到这位殿下走远,黄公公才敢站起身子,在小方子的搀扶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拍拍胸脯长出了两口气,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劫后余生那般庆幸。
“老祖宗,这是哪位殿下啊?”小方子低声问道。
“这是始兴王陈叔陵殿下。”黄公公压低声音道:“始兴王殿下乃是二皇子,跟太子殿下陈叔宝一样,都是跟皇上在长安城一起做过人质的,所以特见宠信,极受倚重,再加上殿下本身也是能文能武,所以才会出镇始兴郡这等要地,你可得知道:当今圣上可也曾做过始兴郡王啊,如此安排足见圣眷之隆。甚至有人说呀,陛下曾经有意立他做太子呢!”
“哦……”小方子闻言点点头,“可就算这位始兴王殿下权势滔天,您也不必……不必如此……”
“哎呀你懂什么!”黄公公,低声叱道:“要光是如此咱家自然不会这么低三下四,可是传闻始兴王殿下御下颇严,在他手下当差全都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万一哪个眼神儿惹人家不高兴了,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哦哦……原来如此啊。”小方子恍然道。
“小崽子你记住啦……”黄公公语重心长地说道:“自古这伴君如伴虎,咱们说到底是伺候人的,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是是是老祖宗,小的记下了。”小方子附和道。
“而且呀……”黄公公压低声音对小方子说道:“咱们一会儿要去传赏的慈训宫主子是何淑仪,她所出的四皇子——长沙王陈叔坚殿下,跟始兴王殿下两不对付,一会儿切忌提起始兴王殿下!还有,千万不要提到与酒水相关之事!传说何淑仪早年间只是吴中一间酒家的酿酒女奴,圣上未曾登基之时,常去那间酒家饮酒,这一来二去二人有了私情,后来圣上显贵之后召封她做了淑仪,这段经历着实算不得光彩,所以何淑仪特别忌讳有人提起此事,记住啦!”黄公公对这些秘闻那可是如数家珍。
“是是是,小的记住了。”小方子连连答道,“这宫里的水可是真够深的,要不是老祖宗提点,小的上哪儿知道这些皇家秘闻去,还是老祖宗您眼界广啊。”
“切,少拍马屁。”黄公公笑着在小方子腰间掐了一把,随即又有意无意地感叹道:“不过你说的倒是实情,咱们皇上这脉人丁兴旺,今年刚出生的小皇子陈叔达,已经是陛下的第十七位皇子啦!这么多子嗣,谁什么脾气,谁跟谁亲近,哪个跟哪个不对路子,你不在宫里待上个三五年根本就摸不清哟……”
慈训宫外,黄公公仔细捯饬了一番,又挑了四个长相讨喜的小太监,跟小方子一起拿好陛下御赐的各类赏赐,再换上一副喜庆的笑脸,这才在宫女的指引下迈入了慈训宫的宫门。
“奴才给娘娘请安啦,祝娘娘端午安康~”黄公公一躬到地礼数周全,“哟~殿下也在呀,哎呦呦老奴被您这一身珠光宝气晃得眼花,刚刚竟然都没看到殿下,殿下毋怪~端午安康~”黄公公一脸谄媚地朝着与何淑仪对坐的长沙王陈叔坚跪拜道。
“黄公公免礼,起来吧。”何淑仪不咸不淡地说道,并未理会黄公公的殷勤,她今日穿得颇为素雅,反倒是坐在她面前的儿子陈叔坚穿得光华耀眼,不过陈叔坚虽然穿得张扬,脸上却满是委屈与不忿,“这是唱的哪出儿?”黄公公见状心中疑惑,再看何淑仪此时也是面沉如水,黄公公立马心中恍然:“保不齐是娘俩儿拌嘴了。”
“端午佳节,陛下特命老奴为娘娘——”
“辛苦黄公公了。”何淑仪轻摇着团扇随口打断道:“东西放那儿就行,没什么其他事儿的话——”
“奴才告退,不打扰娘娘殿下团圆~”黄公公闻言立即识趣儿地赔笑道。
小方子等五个太监赶紧把赏赐交给慈训宫的宫女,跟着黄公公赔着笑往堂外退去。
“慢着。”何淑仪此时却突然微微睁开了眼,嘴角挂上一层微笑问道:“黄公公,陛下可还有什么话要你跟本宫讲?”
“这……”黄公公脸上挂笑,偷眼观瞧何淑仪的表情,只见何淑仪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颇有深意地看向自己,“哎哟……”黄公公自责地一拍自己脑门,“您看我这记性,陛下确有口谕让奴才带给娘娘,可是……可是我这一见长沙王殿下,这一高兴,就,就给忘了……呃……”
黄公公再次偷眼观瞧何淑仪,只见何淑仪微微点头,黄公公心中稍安,“看来是猜对了,等人家提点吧。”
何淑仪也不接茬儿,扫了两眼黄公公带来的赏赐自顾自地淡淡道:“今年端午的赏赐与往年相比,倒是轻省了些许呀……”说罢再次用眼神点了黄公公一下。
“这……”黄公公闻言吓得心脏狠狠一抽,面色瞬间煞白,他本能地以为何淑仪是在说自己私吞了陛下的赏赐,如此罪名岂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娘娘明鉴呐……”黄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巍巍地说道:“奴才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朝陛下的赏赐伸手呀……”
“嘶……”何淑仪却对黄公公自证清白的话语颇为不满,好似没听见一般,微蹙眉头自顾自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娘娘……”黄公公趴在地上还要继续解释,却突然被跪在身旁的小方子搀住了胳膊,“老祖宗,”小方子低声道:“北伐,节俭。”
“哟!”黄公公心中顿时一亮,再看一眼衣着素雅的何淑仪和她那一身珠光宝气的四殿下陈叔坚,再想想刚进慈训宫时母子二人之间那尴尬的气氛,黄公公立即恍然大悟。
“娘娘,奴才想起来啦。”黄公公再次换上谄媚表情道:“陛下所传口谕奴才想起来啦。”
“哦?”何淑仪闻言这才显出几分笑意,“陛下说了些什么呀?”
“陛下说,眼下正值我大陈北伐,十几万将士阵前用命,宫中用度应当以节俭为先,省下钱财珠宝犒赏将士以助军威,所以今年各宫的赏赐都比不得往日,还望娘娘明鉴……”这番话说罢,黄公公再次偷眼观瞧何淑仪与长沙王陈叔坚,只见何淑仪微微点头,用手中碗盖刮着浮沫,而面前的长沙王则是红着脸扭头轻哼了一声。
黄公公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猜对了猜对了,好家伙这回子可够悬的,多亏了小方子这崽子!”
“陛下所言本宫自当遵从。”何淑仪淡笑道:“阵前杀敌我一个宫中妇人自然是帮不上忙,但是从吃穿用度上省下些银子,总还是有法子的,有劳黄公公这大晌午的来我这儿传谕,小欣——”
何淑仪的贴身宫女小欣立即躬身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塞进黄公公的怀里。
“哟哟哟娘娘这可使不得呀~”黄公公眉开眼笑地为难道。
“一点心意,端午佳节,宫中同乐。”何淑仪笑道。
“那……那奴才就算沾了娘娘的贵气儿啦。”黄公公这才“勉为其难”地收下这份量不轻的荷包。
“黄公公客气了,若没有别的事……”
“奴才告退……告退……”黄公公闻言立即带着小方子等人退出宫外。
何淑仪缓缓将茶杯放在桌上,一挥手,小欣立即带着一众奴婢退出正厅,顺势关上了门窗。
“你都听见了?”何淑仪拿出母亲的威仪淡淡道。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陈叔坚也拿出了十几岁少年的火气,胡乱挥挥手不耐烦道。
“哎……”何淑仪皱眉道:“你说这端阳节也不是个什么喜庆日子,你穿得这么招摇干什么?何况眼下这还打着仗呢,你父皇也说了,后宫应当节俭为上,你穿成这样不是自讨没趣儿么?”
“我……”陈叔坚红着脸嘴硬道:“我好歹也是个郡王!总不能穿得跟个要饭的一样吧?”
“谁让你穿成要饭的了?”何淑仪苦口婆心道:“那素一点儿的常服你一件儿没有么?别的不说,就这眼力这方面,你是真不如老二!”
“我怎么就不如他了!”陈叔坚闻言火气腾腾直涨,他最听不得自己比不上他二哥陈叔陵的话。
“你怎么比呀?”何淑仪倒拿扇柄点着陈叔坚轻叱道:“老二从小跟太子和陛下在长安为质,这份情谊你有么?老二自小文武兼修,外镇的皇子里人家名声最响,这份本事你有么?老二跟新安王陈伯固好得不行,这份人缘你有么?依我看啊,你也就这喝酒比他强!”
“我……”陈叔坚羞得满脸通红,终是服软道:“娘……我还是不是您儿子啊……”
“你要不是我儿子,我能跟你费这么多唾沫星子?”何淑仪气极反笑道。
“那……那我该怎么办,您倒是出个主意啊,您都没看见,我刚才给父皇请安的时候,父皇是什么脸色,都快赶上那粽子叶儿了,我看父皇现在是半个眼珠子都看不上我。”陈叔坚泄气道。
“看不上你能让你当长沙郡王?那长沙是什么蛮荒之地么?”何淑仪看着自己不开窍的儿子无奈道:“给你脸子那是对你有所希冀,若哪天你父皇连骂都懒得骂你,那才是出头无望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啊?”陈叔坚闻言心中又有了劲头,抬头问道。
“跟老二学,文武兼修。”何淑仪扇柄敲着桌子,一字字道。
“娘啊,那,那能来的及么。”陈叔坚闻言泄气道:“他都练了多少年功夫了?我现在才练能赶得上他?再说……再说那吟诗作对,写个文章啥的我也……”
“哎呀谁要你赶上他了?”何淑仪手指头一戳儿子脑门,耐心道:“你是给你自己学!日拱一卒,今天比昨天强,明天比今天强就好!都快到了加冠的年纪了,还这么不通透,你跟老二比个什么劲儿?就算你在演武场上把他打赢又有什么用?你父皇的圣眷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谁非要你跟人家比诗赋文章了?娘早就给你想好了,你就好好学礼!把这一门儿弄精了就好,样样松比不得一门儿通!到时候你在众兄弟里,有这一样长处还怕没法立足么?至于武事,随便练练强身健体就好,你父皇弓马娴熟,最见不得的就是皇子弱不禁风,娘这番安排你可听懂了?”
陈叔坚闻言眼珠转了转,立即眉开眼笑地说道:“懂了懂了,就依娘亲,孩儿从明日起就习文练武!”
“哎……”何淑仪见状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抚慰道:“娘不图你名垂青史,能安安稳稳做个富贵王爷就好,你心气儿也别太高了。”
“那不行!”陈叔坚闻言眼中再次冒出火气,“我就是看不惯老二那副德行!不压他一头我心里这口气儿就喘不舒服!”
“唉……”何淑仪团扇轻摇,“难呐……”
“娘,就真没有啥办法么?”陈叔坚不甘道。
“那倒也不是。”何淑仪缓缓道:“虽说老二跟陛下和太子有长安为质的情分,但说到底,老二也只是彭贵人所出,身份并没有多尊贵,而他跟太子的那份情义,陛下百年之后又能剩下多少,谁也说不准,所以……”何淑仪身子微微前倾,细声道:“你的机会是有的,但是要等老二他自己先犯错。”
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陈叔坚一点就透,“噢……”陈叔坚眼中闪过精光,“母亲说的有道理,可是……他现在父皇护着太子信着,会犯什么错呢。”
“呵……”何淑仪嘴角微挑,露出些许不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圣眷这东西谁说得清?今天还跟你情深似海,明儿就不知道宿在谁的宫里了,再者,老二这几年出镇始兴郡,可是得罪了不少的豪门士族,别管这背后有没有你父皇的授意,这些世家豪门可是把账算在了他陈叔陵的头上,眼下有陛下撑腰,各大世家还不敢造次,可万一他失了圣眷,这么多世家的反扑他能遭得住?依为娘看呐,老二以后日子可不好过。”
“有理,有理!”陈叔坚听了此番话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从盘中捏起一块儿茶点扔入口中,边嚼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