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至密,则无民?”张苍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
“不错。”赤松子颔首,“律法条文若过于繁密,事无巨细皆要规范,则民间稍有不慎,便触法网。官吏执法,若只知僵硬照搬律条,不懂权衡变通,不体察人情世故,则看似维护了法的尊严,实则可能制造无数冤屈,逼得百姓无所适从,喘不过气来。届时,民非国之本,反成律法之囚徒,此非治国,实乃役民。秦之速亡,岂非法网太密之故乎?(注:此为赤松子基于历史观察的感慨,并非已知结局)”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张苍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自己之前在陈县,为了快速建立秩序,某些律法的执行是否也过于刚性?
是否在追求“绝对公平”的过程中,忽略了个体的特殊性与情感的复杂性?
“故而,”赤松子最后凝视着张苍,语气带着一种殷切的警示,“望小友谨记,在推行你这‘大秦之道’时,于那刚强的律法骨架之内,需为这变幻莫测的人间,留出一丝‘柔弱’变通之余地。允许一些无伤大雅的模糊,容忍一些无关宏旨的瑕疵,给予执法者一定的、基于‘道义’而非纯粹‘律条’的裁量空间。刚柔并济,张弛有度,方是长久之道。”
他顿了顿,说出最后的赠言:
“望小友,好自为之。”
言毕,赤松子不再多言,对着张苍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包含着期许、警示,还有一丝超脱的淡然。
随即,他转过身,宽大的道袍在晚风中轻轻拂动,步履依旧轻盈,向着宫门外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逐渐融入了那金色的光芒里,几个恍惚间,便已消失在咸阳宫巍峨的阴影与远处街巷的人流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来得突然,去得飘忽,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张苍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弹。
赤松子的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刚强的秩序易折”、“水至清则无鱼,法至密则无民”、“留一丝柔弱变通之余地”……这些充满道家智慧的警示,与他所信奉的律法明晰、公平正义的理念,似乎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张力,却又仿佛指向了一个更高级的、平衡的境界。
他追求的秩序,是为了让天下百姓活得更好,更有尊严,更有希望,而不是将他们变成律法刻度下的标准件。
如果律法本身成为了压迫的工具,那与他所要对抗的“神权”、“旧贵”又有何本质区别?
这并非否定律法,而是对律法执行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仅要有执法的刚性,还要有体察人情的柔性智慧。
“好自为之……”张苍喃喃自语,感受着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
论政台的胜利,只是开始。
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将这套融合了百家、兼顾了刚柔的“大秦之道”,真正地、有温度地推行下去,让它既能维护帝国的强大秩序,又能滋养这秩序之下的亿万生灵。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赤松子的赠言,如同一记清越的钟声,在这思想统一后的第一个黄昏,为踌躇满志的张苍,敲响了寓意深远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