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丞相府。
夜色已深,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李斯并未休息,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堆积着来自帝国各郡县的公文。
然而,他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其中几份来自颍川郡、尤其是重点描述陈县近况的奏报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些公文,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对陈县县令张苍的溢美之词。
“……陈县法碑立,邪祟靖,地脉安,今岁秋收,亩产激增三成,实乃亘古未有之祥瑞……”
“……‘无神区’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四方百姓争相来投,各学派士子云集,皆言此乃王道乐土……”
“……县令张苍,更与郡尉章邯、墨家墨荆协力,整军备武,设‘讲武堂’,练‘破阵营’,军容之盛,甲械之精,冠绝东疆……”
每一行字,都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在李斯的心头。
他仿佛能看到,那座遥远的陈县,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速度,蜕变成一个迥异于帝国其他任何地方的“怪物”。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深衣、面容精干的心腹门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是李斯智囊团的核心人物之一,名为贾祤。
他看到李斯面前摊开的公文和李斯那难看的脸色,心中已然明了。
“丞相,夜深了,是否要歇息……”贾祤轻声问道。
李斯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一把将那份盛赞陈县军备的公文摔在案上,声音因为压抑着怒火而显得有些沙哑:“歇息?贾祤,你让老夫如何安歇?!”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指着那些公文:“你看看!你都看看!立碑镇神?他张苍以为他是谁?上古圣王吗?!万民归心?这民心,是归于大秦,还是归于他张苍一人?!军备精良……讲武堂……破阵营……他想干什么?拥兵自重吗?!”
贾祤垂首,小心翼翼地道:“丞相息怒。张苍所为,虽有逾矩之处,但观其行止,皆在秦律框架之内,且确实卓有成效,陛下对此亦是多有嘉许……”
“秦律框架?嘉许?”李斯猛地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冷笑,打断了他的话,“贾祤,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是!他表面上是依足了秦律!审判案犯,他引的是《贼律》、《田律》;整顿吏治,他依的是《置吏律》、《效律》;甚至立那劳什子法碑,他都能扯上《祠律》!”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触及根本利益的惊怒:“但他行的,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秦律吗?不!他是在用秦律的瓶子,装他自个儿的酒!他将律法与那些莫名其妙的‘国运’、与墨家的‘机关奇技’、甚至与所谓的‘万民信念’捆绑在一起!他搞出来的那个‘法域’,那个‘无神区’,它已经超出了吏治的范畴!它是在订立规则!订立一种全新的、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规则!”
李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东方那颗正在冉冉升起的、刺眼的新星。
“长此以往……”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寒意,“陛下眼中,看到的还会是我们这些遵循旧制、按部就班的老臣吗?他看到的是张苍带来的亩产三成!是路不拾遗的治世景象!是能镇压邪神、开创‘法域’的‘神通’!我们这些人的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在他那‘奇迹’面前,还算得了什么?”
他猛地转身,盯着贾祤,问出了一个诛心的问题:“贾祤,你告诉我。若有一天,陛下觉得张苍的那套东西更好,更有效,想要将这‘法域’推行天下……届时,我等秉持传统法家之术、致力于在现有框架内优化律令的所谓‘能臣’,又将置于何地?还有存在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