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殿内,今日的朝会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顶。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或明或暗,皆聚焦于那孤身立于玉阶之下的年轻御史身上。
御座之上的始皇嬴政,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的威严模样,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偶尔掠过殿下众人时,带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
“陛下!”未等常规议事开始,一位须发皆张的老宗室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持玉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正是昨日在渭阳君府邸咆哮的其中一位,“臣等联名弹劾御史张苍,罔顾国法,擅权乱政,罪不容赦!”
他话音未落,身后立刻站出七八位勋贵宗室,齐声附和:“臣等附议!”
那老宗室深吸一口气,如同宣读讨逆檄文,声音响彻大殿:
“张苍审理乌氏保借贷一案,无视双方自愿签订、白纸黑字之契约,竟以虚无缥缈之《法经》旧文,牵强附会所谓‘借假不廉’之名,悍然判决契约无效!此例一开,我大秦律法之严肃性、稳定性何在?!契约文书之公信力何存?!”
另一位关内侯立刻接口,语气更加激烈:“陛下!张苍此举,名为引经据典,实为‘徇私枉法’!其因与渭阳君府有隙,便借此案打击报复,不惜破坏商事根基,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不仅如此!”又一人补充道,“他屡次三番,以律法之名,行专横之实!泾河之事,尚可说是斩妖除魔;南郡之行,亦可谓平定祸乱;然栎阳田宅案,已越界插手宗室!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妄释律法!长此以往,朝廷纲纪必将败坏于此獠之手!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罢黜张苍,以正视听!”
一时间,朝堂之上,攻讦之声此起彼伏,如同群鸦鼓噪,将所有的罪名都扣向那独自站立的身影。
许多中立官员面露忧色,暗自摇头,觉得张苍此次恐怕在劫难逃。
李斯垂首站在文官首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神游天外,不置一词。
面对这汹涌的攻势,张苍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撩袍躬身,声音清朗,竟丝毫不被这滔天声浪所压倒:
“陛下!诸公所言,臣不敢苟同!”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宗室勋贵:
“臣所依仗,非是虚无缥缈之说,乃是《法经》明文!李悝变法,集诸国刑律之精华,其《杂律》篇中‘借假不廉’之条,正是为惩处此等假借契约形式,行盘剥欺诈之实的恶行!此非臣杜撰,乃是古圣先贤之明训!”
他转而面向御座,语气沉凝:
“陛下统一四海,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旨在建立万世不移之秩序。然,秩序之基,在于公平!若律法只能保护形式完备之契约,却对其中蕴含的乘人之危、显失公平视而不见,则此律法,与助纣为虐之凶器何异?!”
“乌氏保勾结权贵清客,利用士子田轸母病危殆之机,诱签巨债,其行可鄙,其心可诛!若依诸公所言,维护此等契约,则天下寒门士子,无数升斗小民,谁人还敢信这世间尚有公道?!谁人还能信我大秦律法能护其周全?!”
“臣判此契无效,非是破坏律法威严,正是要维护律法追求公平正义之根本精神!唯有如此,方能真正定分止争,方能让我大秦律法,深入人心,成为护佑万民之甲胄,而非豪强巧取豪夺之工具!”
张苍的话语,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引据经典,紧扣“公平”二字,将一己之判,拔高到了维护帝国统治根基和律法灵魂的高度!
旧贵族们被他这番义正辞严驳得面色铁青,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一时语塞,只能怒目而视。
整个朝堂,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始皇嬴政,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殿下激烈的争吵与他无关。
直到双方都陈述完毕,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光柱,扫过全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暗流:
“众卿之意,朕已尽知。”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印在空气中:
“御史张苍,此次判决,引《法经》旧文,释‘借假不廉’之理,于现有律法条文而言,确属突破。”
旧贵族们闻言,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以为陛下要追究其“妄释”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