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这才走上前,他没有去碰那些最新的,反而从积压时间最长的区域开始,手指快速在一卷卷目录上划过,目光如电,捕捉着上面的关键信息。
他看的极快,口中不时低声念出几个关键词:
“渭南郡,盐铁官营纠纷,涉及少府属官,延宕五年……”
“内史地,宗室子弟殴伤命官,苦主泣血三载……”
“北地军,军粮转运亏空疑案,牵扯边军将领,无人敢查……”
“关东,旧齐贵族兼并土地,民怨沸腾,郡守压而不报……”
他不仅仅在看案由,更在关注卷宗上那些用朱笔或墨笔留下的、寥寥数语的批注——“待议”、“缓办”、“查明再报”,甚至有些直接写着“棘手,勿动”。
两名文书跟在他身后,听着他念出的一个个案件,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些案子,光是听听,就感觉背后牵扯着无数张无形的网。
张苍忽然停下脚步,他的目光锁定在了一卷标注着“皇帝廿年”的陈旧目录上,手指点向其中一条记录:
“就是这个。”
两名文书凑上前一看,只见那简片上赫然写着:
【皇帝廿年,栎阳军爵王勇,状告渭阳君府家臣,侵夺其受赏田宅。案悬未决。】
“军功爵田宅侵占案……”文书乙喃喃道,脸色微变,“大人,这……这案子牵扯到渭阳君,可是宗室重臣!而且过去了这么久……”
张苍没有回答,他微微闭目,脑海中仿佛已经构建起一个清晰的脉络图。他转身,对两名文书下达了第二道指令,这道指令让两人再次愣住:
“从现在起,暂停目录整理。”
“你们二人,加上陈伯,按照我说的方式,重新为这些积案分类。”
张苍语气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第一类,按涉案人员身份划分:宗室、勋贵、二千石以上官员、地方豪强、寻常吏民。”
“第二类,按案件性质划分:田宅钱粮、刑狱人命、官吏渎职、风俗祭祀(淫祀相关)、军功爵赏。”
“第三类,按积压时间划分:三年以内,三至十年,十年以上。”
“将所有目录,按此三类标准,交叉标记,重新誊录一份简明的总录给我。我要知道,哪些案子牵扯最贵,哪些性质最恶,哪些拖延最久!”
这前所未有的“案件分类与管理”概念,如同一道闪电,劈入了两名文书和陈伯固有的认知。他们从未想过,处理案卷竟然可以像清点仓库货物一样,先分门别类!
“这……大人,此法前所未有啊……”文书甲有些犹豫。
“正因前所未有,才需尝试。”张苍目光扫过他们,“按我说的做。我要的,不是杂乱无章的堆积,而是清晰可见的脉络。”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两名文书与陈伯对视一眼,虽觉匪夷所思,却也只能躬身应命:“喏!”
接下来的半天,库房内不再是死气沉沉。
翻动简册声、低声讨论声、笔墨记录声不绝于耳。
张苍并未闲着,他也在亲自翻阅那些被标记为“棘手”的卷宗目录,与他自己设定的分类标准相互印证。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道道光柱时,一份虽然粗糙但条理已然清晰许多的崭新总录,摆在了张苍面前。
张苍的目光在那份总录上缓缓移动,最终,他的手指精准地落在了其中一个被三重标记(涉及宗室、田宅纠纷、积压七年)的条目上。
那正是他上午便留意到的——《军功爵田宅侵占案》。
他轻轻抚过那行冰冷的文字,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掩盖的屈辱与不公,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回响:
“就从这里开始,剥丝抽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