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那番关于证据和程序的惊雷之语,在麒麟殿偏殿内引发了长久的余震。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起伏,官员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惊疑、震撼,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多久了,多久没在这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听到如此离经叛道却又……无从立刻驳斥的言论了?
廷尉丞吴石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预想过张苍会挣扎,却万万没想到,这挣扎不是垂死的哀鸣,而是如此精准、如此狠辣的一击,直接打在了司法程序最脆弱的软肋上!
他必须立刻将这股“歪风”压下去!
“荒谬!”吴石猛地一拍身前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试图用声势重新掌控局面,“张苍!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强词夺理!陛下圣明烛照,勾决你的罪名,岂容你在此质疑证据、程序?此乃大不敬!”
他试图将问题重新拉回到“皇权至高无上”的层面,用政治正确来碾压法律技术。
然而,张苍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应对。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吴石凌厉的目光,向前踏出一步!
沉重的镣铐与地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是他不屈意志的伴奏。
“廷尉丞!”张苍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下吏岂敢质疑陛下?陛下乃立法之源,万民之主!正因如此,下吏才更要扞卫由陛下钦定、颁行天下的《秦律》之尊严!”
他巧妙地将皇权与律法绑定,继续他的攻势:
“《韩非子·难三》有云:‘法莫如显!’ 律法之威严,正在于其条文清晰,程序明确,使天下皆知所避就!若程序可以随意变通,证据可以模糊认定,则律法之威何在?今日可因程序疏漏而定我张苍之罪,他日是否亦可因同样之疏漏,陷任何忠于大秦之吏民于不义?”
他不再局限于自己的案件,而是将问题提升到了律法普适性和权威性的高度!
“此非质疑陛下,此正是为了维护陛下所立之法度,为了维护大秦之根基!”
“巧言令色!”一名隶属于御史台的官员忍不住出声呵斥,“张苍,你不过是一罪吏,安敢妄谈国本?”
张苍猛地转头看向那名御史,目光如电:“这位御史大人!律法之威,在于其精准,在于其无私!它不因言者身份尊卑而改变其尺度!若因我张苍是罪吏,便可无视律法明文规定的程序与证据要求,那这律法,与贵人们手中的玩物何异?与因人而异的‘术’何异?此绝非商君立法、陛下推行法治之本意!”
他直接将“律”与“术”的区别抛了出来,这在崇尚“法术势”结合的李斯治下,堪称大胆至极!
却又精准地戳中了许多法家官吏内心深处的理念。
“你……!”那名御史被噎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张苍趁势回头,再次面向吴石,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开始引用更具体的程序规定:
“《封诊式》明确规定:‘讯狱,必先尽听其言而书之!’ 请问廷尉丞,当初审讯记录,可曾‘尽听’我言?可曾将我辩解之词完整记录在案?”
“《封诊式》又云:‘其律当治(答)谅(掠)者,乃治(答)谅(掠)。’ 请问,对我用刑逼供,是否符合‘其律当’的前提?可有文书载明用刑之合法依据?”
“凡治狱,‘毋治(答)谅(掠)而得人请(情)为上!’ 为何在我案件之中,未见努力通过诘问、辨析获取真情,反而急于定谳?”
他一条条引用《封诊式》中关于勘验、审讯的详细规定,与自己记忆中粗糙不堪的审理过程逐一对比,指出其中多处可能存在的程序违法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