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堂之上的争论渐趋平息,许多官员以为今日这场风暴将以此种方式告一段落之时,那个自始至终未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的身影,终于动了。
杜远一步踏出班列,步伐沉稳而坚定,手持玉笏,面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深深一礼,随即抬起头,朗声开口。
而他所言,并非是为自己遭受的攻讦做任何辩解,而是如同一位技艺高超的棋手,在对手以为胜负已分时。
掷下了最后一枚,也是足以决定整盘棋局命运的棋子——一颗真正的、足以彻底撼动乃至重塑大唐未来权力格局的“王炸”:
“陛下,盐政之改,书价之廉,在臣看来,皆为铺垫,意在夯实根基,开启民智。
如今,寒门士子有书可读,有学可上,然其报效国家、施展抱负之路径,仍多被门第出身所壅塞,难以畅通。此非盛世应有之象。臣,金谷县公杜远,恳请陛下——开科取士,唯才是举!”
“科……举?”这个对于当下大唐绝大多数官员而言都颇为陌生的词汇,如同一声闷雷,滚过太极殿,让满朝文武,无论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甚至包括那些中立者,都为之愣怔,脸上浮现出茫然与困惑交织的神情。
杜远的声音却清晰而坚定,如同洪钟大吕,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神:
“所谓科举,便是由朝廷定期设立不同科目,统一命题,统一组织考试,面向天下所有士子(注:此时主要指具备一定文化基础的读书人),敞开大门!
不论其门第高低、出身贵贱、家资贫富,皆可凭借自身才学,报名应试!朝廷则根据考试成绩之高下,公平择优录取,量才授予相应官职!”
他微微停顿,环视一圈那些或因震惊而张大嘴巴,或因茫然而眉头紧锁,或因隐约意识到其中意味而骇然失色的面孔,继续以沉稳的语调,详细阐述这石破天惊的制度:
“科举之制,可细分为常科与制科。常科,每年或每两、三年于固定时间举行一次。
科目设置可包括进士科(侧重诗赋、策论,考察文采与治国方略)、明经科(侧重儒家经义阐释)、明法科(侧重律令条文与断案)、明算科(侧重算术及实际应用)等等。
分科取士,务使天下英才,皆能各展所长,各尽其才!至于制科,则由陛下亲自主持,或为选拔特殊才能之士,或为应对特定时务之急,不定期下诏举行,更为灵活。”
“为确保考试之绝对公正,防止徇私舞弊,可实行‘糊名’之法,即将考生试卷上姓名、籍贯等信息密封覆盖,使阅卷官不知答卷者为何人,只能依据文章内容评判高下;
亦可推行‘誊录’之制,将考生原始答卷另行派专人统一抄写,使笔迹无从辨认,彻底杜绝请托营私、凭借门第或人情关系获取优势之可能!
一切,唯以文章才学定高下,为朝廷选拔真才实学之士!”
杜远每清晰地说出一条细则,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微颤一下。
他们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简直是要从根子上,彻底刨断他们赖以维持数百年政治垄断地位的“九品中正制”和门荫制度的根基!
从此以后,他们的子弟想要踏入仕途,获取高位,将不得不放下身段,与那些他们一向视如草芥、出身卑微的寒门子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面对同一张考卷,进行所谓的“公平”竞争!
这比失去盐利、失去书籍定价权,要致命千百倍!这是直接剥夺了他们世代相传的政治特权!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选官用人,自有祖宗成法,岂能如此儿戏,另立新制!”
“九品中正,乃魏晋以来之定制,沿用至今,自有其道理!如此轻言更改,必致天下大乱,官场动荡!”
“陛下!此制若行,寒门嚣杂之徒充斥朝堂,必坏朝廷体统,祸乱国家啊!”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更加疯狂、更加绝望、也更加歇斯底里的反对声浪。但这一次,他们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义正辞严”,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惊慌和垂死挣扎般的哀鸣。
然而,龙椅之上的李世民,在杜远清晰无比地吐出“科举”二字时,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便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兴奋,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涌动!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打破门阀世族对官僚体系的垄断,广开才路,吸纳天下寒门英才为己所用,建立一个真正由皇帝主导、唯才是举的官僚体系,这正是他登基以来,一直梦寐以求、却碍于现实阻力而难以推行的事情!
“肃静!”李世民猛地一声断喝,声如雷霆,瞬间压下了朝堂上所有的嘈杂与混乱。
他目光灼灼,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先深深地看了一眼抛出了这惊天动地之策的杜远,眼中满是激赏与肯定,随即转向他最信赖的股肱之臣,“房爱卿,杜爱卿!”
“臣在!”房玄龄与杜如晦强压着内心的澎湃,齐声应道。他们同样深知,此策一旦推行,将是如何的翻天覆地,足以影响大唐乃至此后千年的国运走向!
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金口玉言,一锤定音:“杜爱卿所奏,开科取士,唯才是举,朕以为,此乃革除积弊、选拔真才、巩固我大唐万世基业之根本大计!
亦是天下最为公平之选贤任能之道!此事,朕准了!着中书令房玄龄、侍中杜如晦,即刻会同吏部,详定科举章程、科目设置、考试流程、录取标准等一切细则,务求公平、严谨、可行!
朕要尽快看到完整的条陈与推行方略!”
“臣等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房玄龄和杜如晦躬身领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他们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在他们的手中,拉开序幕。
朝会,最终在一片近乎凝固、气氛诡异到极致的气氛中结束。五姓七望的官员们。
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退出太极殿。
他们望着杜远那平静离去、逐渐消失在宫门方向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自己家族数百年辉煌与特权,正如夕阳般无可挽回地沉沦下去。
而一些出身寒微或中小家族、在朝中并无甚根基的官员,此刻眼中却难以抑制地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与野心的火焰,他们紧紧攥着拳,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前所未有的康庄大道,正在自己脚下缓缓铺开。
杜远这精心策划、在最关键时刻掷出的最后一击,如同精准无比的利剑,终于彻底刺穿了世家门阀那看似最坚固、最难以撼动的政治铠甲。
一场比经济变革更为深刻、更为根本的社会结构与权力分配的革命,随着科举制度的正式提出与确立,在这大唐贞观年间的朝堂之上,正式拉开了它波澜壮阔的序幕。
寒门士子期盼了千百年的春天,这一次,是真的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