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按捺住性子,试图用道理说服她,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丽质,不得无礼。冲儿与你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你舅舅家更是与我们皇家休戚与共,乃是至亲……”
“儿臣不嫁!” 李丽质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尖锐的叛逆和决绝,在这寂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表哥是很好!他对儿臣也很好!可……可儿臣从小到大,只当他是亲兄长一般敬重!从未……从未有过其他念头!
父皇,母后!你们……你们决定此事之前,可曾有一刻,问过儿臣愿不愿意?问过儿臣心中是如何想的?难道在父皇母后眼中,儿臣往后一生的喜怒哀乐、幸福与否,就仅仅只是‘亲上加亲’、‘离得近方便照看’这么……这么轻飘飘的几个字,就可以轻易决定的吗?!”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在杜家村总能创造出各种新奇事物、敢与父皇没大没小地争论、眼神里总是闪烁着不拘一格光芒的杜远;
再对比起记忆中那个永远彬彬有礼、言行举止无可挑剔,却总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显得有些沉闷无趣的表哥长孙冲。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心中激烈碰撞,带来的落差感如同巨大的鸿沟,几乎要将她吞噬。那种被至亲之人轻易安排、仿佛她只是一件用来维系关系的物品般的命运感,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绝望。
“放肆!”李世民脸色骤然一沉,久居人上的帝王威仪瞬间爆发出来,声音如同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人伦纲常,天经地义!岂容你一个小小女子在此任性胡闹,置喙长辈决定!长孙家世代忠良,功勋卓着,哪里配不上你?冲儿品貌端庄,勤学上进,又有哪一点不好?让你如此抗拒?!”
“他不是不好!是儿臣不愿意!不愿意!!!” 李丽质倔强地昂着头,如同风中颤栗却不肯弯折的细竹,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如同断线的珍珠般,大颗大颗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但她依旧死死地盯着李世民。
声音哽咽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父皇!您今日在太极殿上,可以对着文武百官和吐蕃使者,那般掷地有声地说出‘天子守国门’的誓言!可以为了维护大唐的尊严与气节,断然拒绝那看似有利的和亲!
为什么……为什么回到了这立政殿,回到了家中,您却要为了所谓的‘亲上加亲’,为了那些……那些看不见的规矩和权衡,就全然不顾儿臣的心意,执意要把儿臣推入另一个……另一个看似华丽,却冰冷无趣的牢笼之中?!
这和那些远嫁和亲,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个近些的地方,继续被束缚罢了!”
这番话,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李世民内心最矛盾、最不愿被人触及的角落,让他瞬间语塞,脸色变幻不定,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
他看着女儿那泪流满面、却又异常倔强执拗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失望、痛苦和不解的光芒,胸中的恼怒与帝王的威严,竟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复杂的无力感和一丝隐秘的愧疚所取代。
“丽质!休得胡言!怎么可以如此跟你父皇说话!”长孙皇后急忙上前,心疼地将女儿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用丝帕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着仿佛流不尽的泪。
一边焦急地转向李世民,声音带着恳求,“陛下息怒,千万息怒!丽质年纪尚小,不懂事,一时情急说了胡话,她……她不是有心的……臣妾回头一定好好开导她,陛下……”
然而,李丽质却用力挣脱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她深深地、最后看了李世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一种心灰意冷的落寞。
她没有再继续争吵,也没有再哭泣,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单薄的肩膀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出了立政殿,将那满地冰冷的玉镯碎片、母亲无措的呼唤,以及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凝滞气氛,统统抛在了身后。
看着她那决绝而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夜色中,李世民胸中翻腾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烦闷与滞涩。
他重重地坐回软榻上,伸出手,用力地揉着发胀的眉心,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叹息。
女儿那带着哭腔的质问,尤其是那句“另一个牢笼”,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挥之不去。他赢得了朝堂之上的尊严与胜利,却在最为亲密的家庭关系之中,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挫败与无力。
而长孙皇后看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岁的丈夫,又想着女儿离去时那绝望的眼神,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充满了难以排解的矛盾、心痛与深深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