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照演练过无数次的流程,用精巧的牵引器小心扩大术野,用复位钳沉稳而精准地将一块块碎裂的骨块归位对合。
杜远在一旁用极低的声音提示着角度和力度,孙思邈则用吸饱药液的洁白棉纱,不停地、轻柔地擦拭着创面不断渗出的鲜血,保持视野清晰。
最关键的时刻到来——植入那泛着冷冽银灰色光泽的“不朽之钢”。李恪拿起那枚根据骨骼形状预弯好的钢板,仔细比划着最理想的贴合位置。
接下来是钻孔,细微而尖锐的“滋滋”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钻头旋入骨骼,都让所有人的心随之收紧。李恪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将特制的螺钉一枚枚精准地拧入预设的孔洞,将钢板与复位的骨骼牢固地锁定在一起。
这个过程要求力量、角度和稳定性的极致配合,不容半分差池。当最后一枚螺钉被稳稳拧紧,确认骨骼断端已完美对位、固定牢靠之后,李恪才从胸腔深处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这时他才惊觉自己的中衣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背上。
然而,他的眼神却褪去了最初的紧张,闪烁着一种经历高压淬炼后的、沉稳而自信的光芒。他已然从一位心怀忐忑的执刀者,蜕变为这场开创性手术的真正核心。
始终站在父皇身后阴影里的魏王李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兄长因剧痛而扭曲却强忍不发的面容,看到四弟李恪额上不断滚落的汗珠和那双全神贯注、手法愈发稳健的手,看到杜远和孙思邈毫无保留的辅助与守护。一股复杂难言的浪潮在他心中猛烈翻腾。
他看到的,是李恪抛开政治算计、竭尽全力救治兄长的赤诚,是一种在残酷宫廷中近乎奢侈的手足之情(至少在此刻如此)。
这与他不久前还在密室里,与萧瑀、裴寂等人谋划着如何等待治疗失败,如何罗织罪名,如何将杜远、李恪打入万劫不复之境,以便自己攫取储位的阴暗心思,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对比。
强烈的羞耻感和愧疚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不敢再直视太子苍白而痛苦的脸,也无颜面对李恪那专注忘我的背影,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目光慌乱地游移在自己锦袍下摆精致的刺绣上,内心充满了被贪婪、恐惧和残存良知撕裂的剧烈痛苦。
他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那条被剖开、被钢钉铁板固定的腿,不仅仅是一条伤腿,更是横亘在他膨胀的野心与冰冷现实之间的一道巨大鸿沟,而父皇那担忧到极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背影,此刻更像是一座无声却无比沉重的道德审判台,压得他喘不过气。
固定步骤完成后,李恪再次仔细检查了每一处细节,确认万无一失。随后,手术进入由孙思邈主导的精细收尾阶段:仔细结扎细小的出血点,用桑皮线分层缝合肌肉筋膜,最后是皮肤的对合缝合。
杜远则用新蒸馏的高度酒精度溶液,再次小心翼翼地擦拭创口周围。整个过程漫长而煎熬,时间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
当孙思邈将亲手调制的、气味清苦的消炎生肌膏药均匀敷在缝合好的伤口上,并用层层消毒白棉布和绷带将太子伤腿妥善包扎固定后,这场旷日持久、挑战极限的手术,终于宣告结束。李恪几乎虚脱,踉跄一步,全靠身旁眼疾手快的内侍搀扶才勉强站稳。
孙思邈立刻上前,手指搭上太子腕脉,凝神细察良久,方转身向李世民躬身禀报,声音带着疲惫却有一丝宽慰:“陛下,殿下脉象虽因失血与痛楚而显虚弱,然根基稳固,未受重损。”
“此番手术过程……已竭尽人力,堪称顺利。然,此术之成败,关键在于术后调养。能否抵御‘外邪’(感染)入侵,创口能否如期愈合,骨骼能否在固定下顺利生长连接。未来七日,尤为凶险,需昼夜监护,万分小心。”
李世民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终于略微松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忧虑。他起身快步走到榻前,凝视着因麻药效力褪去和极度疲惫而陷入昏睡、脸色惨白如纸的儿子,又依次看向几乎耗尽心力、衣衫尽湿的杜远、孙思邈和李恪,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沉甸甸的话:
“众卿辛苦了!朕,等着看结果。”
手术台上的惊险虽已落幕,但真正的考验——术后的抗感染和康复——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魏王李泰内心掀起的波澜,也远未到平息之时。东宫之内,希望与危机并存,空气依旧沉重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