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接过茶杯，仰头灌了一口，眉头依然紧锁。
长孙皇后在他身侧轻轻坐下，柔声问道：“二哥，您试想，若那杜远一早便知晓您的真实身份，他还敢如此说话行事吗？”
李世民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回答：“他若知道？他若知道朕是皇帝，怕是早就匍匐在地，口称死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哪还敢有半分放肆？”
“这便是了。”长孙皇后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他如此行事，正因为他不知‘老李’即是陛下。在他眼中，‘老李’或许只是个颇有家资、有些门路的长安商人。他与‘老李’据理力争、讨价还价，甚至言语无忌，不正说明此子心性质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擅阿谀，更非那些看人下菜碟、曲意逢迎的狡黠之徒吗？”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
长孙皇后见状，继续娓娓道来：“再者，他虽言语间多有冲撞冒犯，但观其行止，所献之曲辕犁、所造之筒车，乃至他苦心培育的新粮种，哪一件不是切切实实利于农耕、惠泽万民的良器？他若真是个唯唯诺诺、只知揣摩上意、歌功颂德之人，只怕也难有这份心思和魄力去钻研这些奇巧实用的东西。古来有才之士，多有怪癖狷狂之处，似也不足为奇。”
“可他也未免太过分了……”李世民想起那二百八十贯，还是觉得肉痛，尤其是那种被当成肥羊宰割的感觉。
“二哥，”长孙皇后语气愈发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您此刻愠怒，究竟是气他言语之不敬，还是懊恼他索价之高昂？”
“朕…朕自然是气他…”李世民顿了一下，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主要是心疼钱！还有他那张能把死人气活的破嘴！”
长孙皇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我的陛下啊，您再细想想，若这筒车之效，真如密奏所言，能解关中乃至天下旱田灌溉之苦，令粮食增产，百姓安居，莫说二百八十贯一架，便是二千八百贯、二万八千贯，于国于民而言，值不值得？”
“值自然是值的……”李世民嘟囔道。
“这便是了。”长孙皇后轻轻握住他的手，温言道，“杜远不知‘老李’即陛下，他只当是与一商人做买卖。既是买卖，自然要为己方争取最大的利市。他越是这般‘精明’，甚至‘吝啬’，反而越证明他视那技术为独家之秘，等闲不肯让人，这对朝廷长远来看，未必是坏事。您用二百八十贯和些许人手，不仅得了这筒车实物，更在杜家村埋下了一颗能不断产出此类‘神器’的种子，更意外收获了一个不知您身份、能对‘老李’直言不讳的‘诤友’，细细算来，臣妾愚见，陛下这笔买卖，做得不亏。”
这一番温言软语，如春风化雨，又似清泉流淌，渐渐熄灭了李世民心头的熊熊怒火。他仔细咀嚼着长孙皇后的话，不得不承认她剖析得入情入理，极有见地。
他反手握住长孙皇后温软的手，长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闷气，苦笑着摇头：“听观音婢你这么一席话，朕这心里…堵着的那块石头，好像还真挪开了几分。也罢，也罢！就当是朕这个‘老李’，花钱买了个耳根清静，顺便…也听听这宫墙之外，难得一闻的大实话。”
虽然一想到杜远那副市侩又趾高气扬的嘴脸，后槽牙还是有点痒痒，但至少，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憋闷怨气，总算是在贤后春风般的开解下，缓缓消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