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过山头时,队伍终于抵达平西根据地的临时驻地。土坯垒的哨塔上,哨兵见他们过来,立刻举起红旗示意 —— 这是根据地的安全信号。周明远望着眼前错落的窑洞和晾晒的粮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早已麻木,此刻却突然传来阵阵钝痛。浸透血渍的绷带黏在皮肉上,每呼吸一次,都像有把生锈的刺刀在伤口里搅动。
“是周同志他们!” 驻地门口,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战士快步迎上来,接过王掌柜背上的药品箱。箱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握住周明远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他指腹发痒:“可把你们盼来了,前线的伤员就等着这些药救命呢!” 周明远点点头,刚要开口,就眼前一黑,若不是身边的交通员扶着,差点栽倒在地 —— 连日的奔波与伤口失血,终于让他撑不住了。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窑洞的土炕上,身上盖着洗得发白的棉被,被角还绣着朵褪色的五角星。孙金发坐在炕边,正用粗布蘸着温水擦他的额头:“你可算醒了,昏迷了一天一夜,医生说你是伤口感染加劳累过度。” 窑洞里飘着草药的清香,墙角的铁锅里,还炖着冒着热气的小米粥,金黄的米粒在水中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溅出来,在地面烫出小小的焦痕。
周明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孙金发按住:“别动,好好养伤。李队长已经带着小石头他们去接应其他百姓了,还说等你好了,有重要任务交给你。” 他端过一碗小米粥,用勺子轻轻吹凉:“快喝了吧,这是根据地特意给伤员留的,平时可喝不上这么稠的。” 温热的粥水滑过喉咙,暖意顺着食道蔓延到全身,周明远忽然想起在北平城时,孙金发总把仅有的混合面窝头省给他,眼眶瞬间热了。那时孙金发总说自己牙口不好,其实周明远知道,这位比他年长十岁的老交通员,不过是在变着法子照顾他。
养伤的日子里,周明远常坐在窑洞门口,看着根据地的战士们训练。清晨的薄雾中,他们列队跑步的身影在山路上蜿蜒,口号声震得山谷里的回声此起彼伏。有时小石头会跑来看他,手里拿着用红绳系着的野山楂:“周大哥,我跟着李队长学打枪了,下次再遇到日军,我也能保护你!”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周明远接过山楂,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在口中散开,冲淡了伤口的疼痛。小石头还会给他讲训练时的趣事,说自己第一次摸枪时手抖得厉害,把子弹都掉在了地上,逗得周明远直笑,笑声惊飞了窑洞外槐树上的麻雀。
五天后,周明远的伤口终于愈合得差不多了。这天一早,李队长和根据地的干部找他谈话,窑洞的木桌上摊着一张北平城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处地点。“日军最近在北平城内加强了管控,还在王府井设了新的情报站,我们的地下交通线断了好几天。” 干部指着地图上的王府井区域,语气凝重,“组织决定派你回北平,重建交通线,同时摸清日军情报站的底细。” 地图边缘还沾着些许油渍,看得出是经过许多人之手反复研究过的。
周明远心里一紧,北平城现在是日军的天下,回去就意味着要再次陷入危险,但他没有犹豫:“保证完成任务!” 李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的铜制烟盒:“这里面藏着联络暗号,遇到自己人,就说‘要哈德门香烟’。还有,瑞蚨祥的张掌柜会接应你,他是我们的老交通员了。” 烟盒表面刻着精致的花纹,打开后,里面除了纸条,还放着半张泛黄的北平城街道图。那纸条上的字迹工整,是用米汤写的密信,只有经过特殊处理才能显现内容。
出发前的晚上,小石头抱着他的弹弓跑过来,非要把弹弓塞给他:“周大哥,这个你带着,要是遇到日军,能当个武器用。” 周明远摸着弹弓上磨得光滑的木柄,想起在温泉村窑洞的日子,眼眶一热:“等我在北平站稳脚跟,就来接你,带你去吃冰糖葫芦。” 少年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临走时,小石头还偷偷塞给他两颗干瘪的红枣,说是自己攒了好久的宝贝。
第二天凌晨,周明远换上一身商贩的衣服,背着装满药材的布包,跟着根据地的交通员往北平城走。山路依旧崎岖,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冷得刺骨。走到离城门还有三里地时,交通员停下脚步:“前面就是日军的岗哨,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进城后万事小心。” 周明远接过对方递来的 “良民证”,上面的照片是用炭笔描的,字迹模糊,却能以假乱真。交通员还叮嘱他,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去城南的城隍庙,那里的老道士也是自己人。
靠近城门时,周明远看见日军岗哨比之前多了一倍,每个进城的人都要被仔细搜查。他深吸一口气,跟着队伍慢慢往前走,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铜烟盒。轮到他时,一个日军翻着他的布包,药材的清香散了出来:“你的,干什么的?” 周明远故意装作紧张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做…… 做药材生意的,进城给药店送货。” 日军又检查了他的 “良民证”,见没什么异常,才挥手让他进去。有个日军还用刺刀挑起他的布包,药材散落一地,周明远强忍着怒火,弯腰一颗一颗地把药材捡回包里。
走进北平城的那一刻,周明远心里百感交集。熟悉的胡同依旧,却到处贴着 “中日亲善” 的标语,日军的巡逻车在街道上呼啸而过,车顶上的喇叭里,正播放着刺耳的日语歌曲。路边的商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卖混合面的铺子开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百姓们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钱票,脸上满是愁苦。有个妇人怀里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店铺,却被日军士兵推搡到一边。
按照李队长的指示,周明远先往瑞蚨祥走。绸缎庄的门脸依旧气派,朱红色的木门上,却贴着日军的 “征用通知”。他推门进去,店里的伙计见他进来,警惕地问:“先生,买布吗?” 周明远压低声音,说出暗号:“要哈德门香烟。” 伙计眼睛一亮,赶紧把他往里屋引:“张掌柜在里面等您。” 路过柜台时,周明远瞥见账本上记着的布匹价格,短短几个月,已经翻了十倍不止。
里屋的八仙桌旁,坐着个穿长衫的老者,正是瑞蚨祥的张掌柜。他见周明远进来,赶紧倒了杯茶:“周同志,可把你盼来了。日军最近查得严,我们的人已经有三个被捕了,交通线彻底断了。” 茶杯里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散发出淡淡的茶香,却压不住张掌柜语气里的焦虑,“他们还在王府井的洋楼里设了情报站,里面的人都是从满洲调来的特务,手段狠得很。” 张掌柜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里有道明显的裂痕,像是被硬物砸过留下的痕迹。
周明远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张掌柜,我这次回来,就是要重建交通线,还要摸清情报站的底细。你知道情报站里的具体情况吗?” 张掌柜皱起眉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情报站的大致布局:“我只知道里面有三层,一层是接待室,二层是办公区,三层是档案室,门口有日军和特务双重把守,想进去难如登天。” 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标注得很详细,能看出是用心绘制的。角落里还画着几个小人,标注着日军巡逻的路线和时间。
两人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伙计慌张地跑进来:“掌柜的,日军来查店了!” 张掌柜赶紧把纸藏进书架的夹层里,又让周明远换上伙计的衣服,装作整理布匹的样子。刚收拾妥当,几个日军就闯了进来,为首的军官拿着照片,挨个比对店里的人:“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照片上的人,正是之前被捕的地下交通员。那交通员的眼神坚定,即便在照片里,也透着一股不屈的劲儿。
周明远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手里的布匹都快被他攥皱了。张掌柜赶紧上前,递上香烟:“太君,我们都是本分做生意的,没见过这个人。” 日军翻了翻店里的布匹,见没什么异常,又骂骂咧咧地走了。等日军走远,两人都松了口气,张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了,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 他的袖口还沾着半块膏药,那是上次躲避搜查时,不小心蹭到药铺柜台留下的。
天黑后,周明远在张掌柜的安排下,住进了绸缎庄后院的小阁楼。阁楼里堆满了绸缎,暗红、明黄的布料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躺在硬板床上,摸着怀里的铜烟盒和小石头送的弹弓,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重建交通线,摸清日军情报站的底细,为牺牲的同志报仇,也为了让小石头能早日来北平城,吃上最甜的冰糖葫芦。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根据地战士们训练时的身影。
窗外的北平城,依旧被黑暗笼罩,但周明远知道,只要还有人在坚守,还有人在反抗,光明就不会太远。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根据地战士们训练的身影、小石头亮晶晶的眼睛,还有温泉村窑洞里百姓们的笑脸。这些画面像火种,在他心里燃烧,支撑着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继续在黑暗中前行,为北平城的解放,为中国的新生,拼尽全力。远处传来零星的犬吠声,混着夜风吹动绸缎的沙沙声,像是在为他的决心伴奏。
接下来的几天,周明远都以瑞蚨祥伙计的身份,在北平城里打探消息。他每天推着装满绸缎的小车,走街串巷送货,实则是在联络散落的地下党员。可日军管控得太严,很多同志要么被捕,要么已经转移,几天下来,只联系上两个负责传递消息的小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