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百纳床单(2 / 2)

“啊——!”张大娘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悲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砸在沾满泥土的裤腿上。

她猛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哭喊着:“哎呦!我可怜的娃啊!他现在咋样了啊?你是他们领导吧?求求你救救他吧!这孩子人忒好呀!

他自己身上都是血,还一直安慰我,自己都疼得直抽冷气还跟我说‘大娘,不怕了’……这么好的孩子,你说咋就……咋就……”她悲痛得语无伦次,身体摇摇欲坠。

“您放心!大娘!您放心!”郭玉杰用力搀扶着悲痛欲绝的老人家,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承诺力量,

“我们部队,一定会倾尽全力照顾好他!您老人家更要保重身体!乡亲们都要保重!我们……得走了!”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试图让队伍重新移动起来。

“解放军同志!等一等!”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忽视的急切。

说话的是李嫂子。

她哭得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脸颊上泪痕混着泥土,清晰可见。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袱裹着的东西,一步步走到郭玉杰面前。

“首长同志,”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平复呼吸,眼泪却依旧止不住地流,“请你……请你一定把这个,交给那位救了我家娃爹的小同志!”

她双手颤抖着,将那个包袱郑重地递向郭玉杰。

郭玉杰没有立刻去接,他看着李嫂子那双被泪水泡肿、却异常执着的眼睛。

李嫂子深吸一口气,这辈子没和大人物讲过话的她,怯生生的,说出来的话磕磕绊绊:“之前……之前我问过你们一个负伤的兵,为啥……为啥你们解放军的床单……是白色的?”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回忆,“那个兵……他当时正在缠纱布笑了笑,跟我说……”

她的声音陡然哽住,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她用力捶了一下胸口,才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完:“……因为……活着的时候能睡……人……人没了……就盖上……”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连风沙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新兵队伍里,几个战士猛地咬紧了牙关,下颌绷出坚硬的线条,眼眶瞬间通红。

李嫂子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她一边哭,一边颤抖着手,一层一层极其郑重地、解开那旧布包袱。

里面,赫然是一片展开的“床单”。

那不是军营里制式的白色床单。

那是由无数块形状各异、颜色不一、材质不同的碎布头,用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却无比结实的针脚,一块块、一片片艰难地拼接缝合而成的“百纳床单”!

红的、蓝的、灰的、花的……

每一块碎布都带着岁月和生活的痕迹,有些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在尘土狼烟的震中地区,它们被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量,强行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片色彩斑驳、触目惊心却又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心意”。

李嫂子双手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布满皱纹的脸因为巨大的情感冲击而扭曲着,她望着郭玉杰,每一个字都泣血般沉重:

“时间……时间太赶了……我做不了……做不了老人说的那种‘百纳被’……能盖住全身保平安……

但,但这是我们几家……仅能找到的……所有的……碎布头了!我……给他……给他拼出来一张床单!”

她的眼泪滴落在斑驳的布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首长……求你交给他………希望……希望他能早点好起来。以后……以后平安!健康!好好的……活着啊!!!”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眼神里只有最卑微也最伟大的祈求——

祈求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战士,以后能平安顺遂的拥有这片在地震废墟中用心血缝制的“床单”。

“是啊!收下吧!!”

“收下吧首长!”

“这是我们全村人的一点心意!”

周围的乡亲们再也忍不住,哭声汇成一片,七嘴八舌地哀求着。

老支书也用力点着头,浑浊的泪眼中满是恳切与执着。

小勇妈妈更是挤上前,手里紧紧攥着几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就要往战士们口袋里塞。

“别嫌弃,我们现在就只有这些了!”

郭玉杰看着李嫂子手中那承载着千钧重托的百纳床单,看着乡亲们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看着那一双双布满泥污却紧握着战士不肯松开的手……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酸胀、滚烫,呼吸困难。

他终于,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片由无数碎布、无尽泪水、无边祈愿缝合而成的斑驳“床单”。

它的触感是那样粗糙、厚重,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灼人的温度。

郭玉杰挺直了脊梁,对着面前泣不成声的李嫂子,对着所有送行的红柳树乡亲,用尽全力,发出了一个军人最庄重、最有力的声音:

“同志们!”

他目光扫过身后同样被这场景震撼、眼眶湿润、胸膛剧烈起伏的新兵队伍。

“敬礼——!!!”

唰——!

一百多只手臂,带着废墟中磨砺出的伤痕,带着透支后的疲惫,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极其沉重的情感,

朝着这片饱受创伤却又充满生命韧性的土地,

朝着这些衣衫褴褛、泪流满面却满怀至诚感激的父老乡亲——

整齐划一,庄重肃穆地,举到了帽檐!

风声呜咽,黄沙漫卷。

一片肃杀的军礼之下,是无声的誓言:

这片土地上的这份托付与期盼,他们——接下了!

郭玉杰捧着那沉甸甸的百纳床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乡亲们,猛地转身,嘶哑却无比清晰的命令穿透风沙:

“全体都有,跑步——走!”

绿色的队伍重新启动,步伐坚定地迈向归途。

没有人回头,但那片用无数乡亲眼泪和祈愿缝制的百纳床单,却像一面无声的旗帜,烙印在每个战士的心底,比戈壁的风沙更沉重,也比初升的朝阳更灼热。

它无声地告诉每一个人:

他们守护的,是什么。

他们背负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