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推开虚掩的宿舍门,室内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指导员晚点名时那份赞许余温。
五班众人或坐或站,脸上的喜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拢,像刚被阳光晒过的小麦穗,饱满又带着点没藏住的得意。
他倚在门框上,一个三分漫不经心、七分了然于胸的笑意在他唇角悄然弥漫开来。
“挺高兴?”声音不高,却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霎时间,所有表情像被按了定格键。
挺胸、收腹、目视前方,刚才的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张张标准的严肃脸。
异口同声的回应嘹亮整齐:“报告班长,没有!”
张维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高兴就高兴,装什么深沉?肩膀都快抖起来了,当我瞎?”
无形的紧绷感被这声哼笑戳破,严肃的伪装垮塌下去,众人脸上重新漾开笑意。
李宁抢先一步,嘿嘿笑道:“班长,您都看见啦?指导员刚夸咱们班进步了!!”眼角眉梢的兴奋劲儿藏都藏不住。
张维也跟着勾了勾嘴角,但那弧度里带着明显的审视:“怎么,就记住这一句了?指导员后面那句让你们‘继续努力,提高整体成绩,个别同志要跟上’,就着饭吃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刚才的喜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
指导员的话像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进了某些拖了后腿的人的内心。
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刚才还高涨的情绪被浇了盆冷水,一个个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活像一群淋了雨、翅膀湿透挤在一起取暖的小肥啾,蔫头巴脑不好意思抬头。
张维瞧着这群瞬间被抨击到“萎靡”的兵,眼底深处那点货真价实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行了!”他一拍手,打破了沉默,“该奖奖,该罚罚,咱们五班向来赏罚分明,论功行赏!”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宁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王强也摸了摸鼻子,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宁试探着开口:“啊?班长……那什么,指导员都说进步了,看在这份上……就别罚了呗?”语气带着点侥幸的讨好。
张维眉峰一挑,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哦?你是班长我是班长?”
李宁被那目光刺得一缩脖子,瞬间没了底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你……你是……”
“听你的听我的?”张维追问,语气加重。
“听……听你的……”李宁彻底蔫了下去,肩膀都垮了。
张维这才收回那迫人的气场,面色恢复如常,就好像刚才的压迫感从未出现过,平静地宣布:
“鉴于你们最近表现良好——”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众人脸上刚升起一丝希望,才慢悠悠地接下去,“咱们今晚的‘三个一百’,改成——十个!”
“十个?!”张天天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班……班长,您说真的?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每样……就十个?”
“怎么?不相信?”张维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朝他看过去,唇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弧度。
张天天脖子一缩,立马认怂:“不……不敢不敢!班长英明!”
话虽这么说,脸上还是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真的假的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班长啥时候这么菩萨心肠了?”角落里,邱磊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孙二满,压着嗓子嘀咕,声音里满是窃喜又掺杂着怀疑。
孙二满却没接话,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
指导员那句“提高整体成绩,个别同志要跟上”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他觉得指导员说的“个别同志”就是指他,拉低五班平均分的累赘,肯定也是他。
羞愧和自责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
要是没有他拖后腿,五班的成绩肯定早就上去了,
战友们都能得到纯粹的表扬,班长也不用这么费心费力地拉扯全班的平均分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邱磊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谁在那蛐蛐咕咕呢?”张维的眼刀精准地扫过邱磊的位置,随即落在了孙二满明显游离失焦的眼神上。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这兵心里拧着的疙瘩。
他没点破孙二满,只是提高了音量:“行了,我说十个就十个。磨蹭什么?全体都有——上床铺,双腿架床上,两手撑地,俯卧撑准备!”
“是!”指令就是命令,疑惑和窃喜瞬间被压下,所有人迅速找到自己的床铺,动作麻利地架好腿,双手稳稳撑在地面。
身体瞬间形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倒“V”字,重心前移,肩膀和手臂立刻感受到了成倍的压力。
张维踱着步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动作细节,最后停在张广智和林白身上:“张广智,林白,不用我提醒了吧?”
被点名的两人没有丝毫迟疑,声音洪亮地回应:“明白班长!三倍量!”
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寻常训练的淡然,似乎加练只是家常便饭。
这一幕看得其他人暗暗龇牙咧嘴,心里一个个翻腾着同样的念头:妈的,同样吃饭睡觉训练,怎么这俩牲口就这么妖孽呢?!
这差距……简直是鸿沟啊,拍马都追不上!
孙二满吃力地维持着姿势,看着那两人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动作,心头同样感慨万千。
从新兵连分到这个班,就是张广智、林白这些战友,带着他这个“小胖子”一圈圈死磕三千米;
在他打背包手忙脚乱时,默默地帮他整理绳结;
在他冲坡落后气喘如牛时,跑一圈回来在后面顶着他;
单杠拉不上去,广智会托着他的屁股把他往上送;
据枪训练手肘磨破皮,是林白拿出自己的药帮他擦;
条令条例背得头昏脑涨,也是林白不厌其烦地帮他拆分句子找记忆点;
队列里出错,总有旁边的邱磊及时小声提醒……
这些点点滴滴,此刻像温暖的潮水涌上心头。
他还记得,家里寄来的酱货给林白,林白还特意找了司务长帮他说好话。
这样的宿舍,这样的战友,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拖累就轻言放弃?
放弃这些用真心待他的兄弟?
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感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他脸颊发烫。
战意,一种纯粹的、不甘落后的战意瞬间点燃!
“他们可以!俺孙二满凭什么不行?!”
“不就是肉厚了点?不就是体能差了点?”
“练!往死里练!班长说得对,该罚就得罚!”
这股骤然升腾的斗志如同实质的火苗,连带着他撑在地上的手臂都绷紧了几分。
一直留意着他的张维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份变化。
他不动声色地踱到孙二满跟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绷紧的后颈。
“孙二满。”
“到!”孙二满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一种压抑的、喷薄欲出的力量。
“今日练习量,”张维的声音平稳无波,“加倍。”
“是,谢谢班长!”孙二满心甘情愿。
这话一出,旁边竖着耳朵的邱磊和张天天差点手一软趴下去,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无声地用口型交流:
“完了完了!二满真被班长练傻了!”
“都加量了还喊‘谢谢’呢?还这么大声?”
“就是啊!这精神状态……悬了!”
张维没理会那两个活宝的“眉目传情”,他看着孙二满那双骤然迸射出强烈斗志的眼睛,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堪称“不怀好意”的弧度。
那笑意里,有洞悉,有激赏,还有一丝“如我所料”的笃定。
“好了!”张维后退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
“听我口令——一!”
所有人憋着一口气,身体猛地向下压去。
双腿架在床上带来的高度差,让手臂支撑的行程变得极短,身体形成陡峭的梯形空间,肩膀承受的压力瞬间飙升,肌肉纤维发出酸胀的哀鸣。
“谁起了?!”张维的厉喝如同炸雷,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手臂微微发颤的身影,“没口令,我看谁敢动?!”
话音未落,他右手以一种干净利落的动作,“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武装带。
两条皮带扣在他掌心稳稳握紧,手臂猛地向两侧一拉——
“啪!!!”
一声清脆、响亮到近乎刺耳的抽击声,在骤然死寂的宿舍里猛地爆开!
那声音像鞭子,狠狠抽在所有人的神经末梢上,空气瞬间凝固了。
支撑在地面的手臂,下意识地绷得更直了。
“起!”
张维的口令像钢针扎进紧绷的肌肉纤维里。
所有五班众人憋着一口气,牙龈都快咬碎了,胳膊抖得如同寒风中筛糠的枯枝,颤颤巍巍、极其艰难地将身体一寸寸撑回起始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