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十月,长安的秋意已深,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曾经绚烂如金的银杏叶,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整座城市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笼罩着,连最寻常的市井叫卖声都显得有气无力,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惶然。
杜丰发出的预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激起了涟漪,却终究未能改变那浩浩荡荡的历史洪流。朝廷中枢依旧沉醉在最后的繁华迷梦中,杨国忠把持朝政,对北方传来的任何不利消息,要么斥为“谣言”,要么归咎于“边将无能”,甚至变本加厉地打压异己,企图用朝堂的鲜血来掩盖边疆的危机。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湍急。
杜丰的“隐刃”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几乎陷入了半瘫痪状态。河北方向的几个重要节点接连被拔除,传递回来的消息变得断断续续,但每一份都带着血淋淋的紧迫感——安禄山麾下的平卢、范阳、河东三镇兵马,已然完成了最后的集结和动员,大规模的军队调动不再掩饰,通往南方的官道上,斥候往来如织,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旦夕之间了。”杜丰站在书房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范阳的位置,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图上,代表叛军兵锋的红色箭头,已然如同毒蛇般,瞄准了南方富庶的河北、河南大地,最终直指帝国的核心——长安与洛阳。
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经到达了极限。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巨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最后的自保绸缪之中。
柳家的南迁计划,在柳文渊雷厉风行的推动下,已然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一批批伪装成商队的人员和物资,借着秋深商旅繁忙的掩护,悄然离开了长安,取道武关,向南而去。柳明澜,作为柳家未来的希望和核心,也被安排在了其中一批队伍里。
启程的前夜,柳明澜再次来到了悦来邸店。这一次,她没有带侍女,只身一人,披着一件素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
杜丰在书房接待了她。烛光摇曳,映照着两人同样凝重而复杂的面容。
“明日……便要走了吗?”杜丰轻声问道,打破了沉默。
柳明澜点了点头,抬起眼眸,那双点墨般的眸子里,盛满了不舍、担忧,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父亲说,江南的基业需要有人打理……而且,留在长安,恐成累赘。”她顿了顿,声音微颤,“杜公子,你……不一起走吗?”
杜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我还不能走。家父尚在朝中,郭公等忠直之臣亦在竭力维持,此时离去,于心不安。况且,乱世虽至,亦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长安,未必没有机会。”
他这话半真半假。留下杜甫,是责任,亦是羁绊;而所谓的“机会”,则是他深知历史的走向,知道玄宗西逃、太子北狩之后,长安乃至整个北方的混乱中,也蕴藏着崛起的可能。他需要留下来,近距离观察,寻找那一线生机。
柳明澜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动他,心中既是失落,又是敬佩。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并蒂莲的锦囊,递给杜丰:“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金叶子,还有……我抄录的一份江南柳家隐秘据点的名录。若……若事有不谐,万望保重,可循此来寻。”
这份礼物,比之前的青丝绦更加沉重,几乎是将柳家部分后路托付给了他。
杜丰心中震动,郑重地双手接过,贴身收好:“多谢柳小娘子。江南路远,一路珍重。待他日烽烟稍息,山河重整,必有再见之期。”
他的承诺,如同在冰冷的暗夜中点燃的一簇微火。
柳明澜眼中泛起泪光,她强忍着没有落下,只是深深地看着杜丰,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良久,她低声道:“那根丝绦……莫要丢了。”
“必不相负。”杜丰颔首。
没有更多的言语,柳明澜深深看了他一眼,毅然转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即将消散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