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钱,如同久旱甘霖,暂时缓解了杜家捉襟见肘的窘境。杜甫虽对儿子那手惊世骇俗的书法来源满腹疑团,但现实的困境让他无暇深究,只能将这份震惊与疑惑压在心底,更加专注于奔走谋职与拜访故旧,以期尽快在长安立足。
杜丰则并未沉溺于这次小小的成功。他深知,卖字所得不过是权宜之计,且“神童”之名若过早过于响亮,未必是福。他依旧每日清晨锻炼,上午随父亲读书或自学,下午则时常外出,有时去西市观察百工百业,有时去国子监外围感受文教氛围,更多时候,则是在宣阳坊及周边坊市间漫步,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将这座帝都的脉搏一点点刻入心中。
这一日,他再次路过那家“墨韵斋”。远远便看见,店铺门口已然挂上了一块崭新的木质招牌,正是他那日所书的“厚德载物”四字,被精心镌刻、漆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古朴而醒目。店铺的生意似乎比往日热闹了些,不时有文人打扮的顾客进出,目光多在招牌上停留片刻,露出欣赏之色。
杜丰没有进去,只在对面街角静静看了一会儿。效果不错,这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新颖且高质量的“产品”在这个时代同样具有吸引力。他正要转身离开,却见一辆装饰雅致、并不张扬但却用料考究的马车在墨韵斋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衣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人,随后,一位身着浅碧色锦缎棉裙、外罩雪白狐裘斗篷的女童,在家仆的搀扶下,轻盈地跳下车来。
那女童约莫六七岁年纪,梳着双环髻,肌肤胜雪,眉眼精致得如同玉琢,尤其是一双点墨般的眸子,灵动中带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孩童的沉静与审视。她一下车,目光便立刻被那块新招牌吸引住了,驻足仰头,看得十分专注。
杜丰心中微动。这女童的衣着气度,绝非寻常富家小姐,身边跟随的管家和仆从也训练有素,显然是高门大户出身。而且,她对那招牌的兴趣,似乎并非仅仅源于好奇。
就在这时,墨韵斋的掌柜闻讯快步迎出,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谄媚:“哎呦,柳小娘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
柳小娘子?杜丰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张戈李锐打探来的消息——东市集贤书肆的东家,京兆柳氏,其独女,名唤柳明澜,素有“女神童”之名!莫非就是眼前这位?
只见那柳明澜并未立刻进店,而是指着招牌,声音清脆如玉磬:“周掌柜,这块匾额是新换的?这字……似乎并非时下流行的褚、虞体,也非二王遗风,笔意古拙雄健,却又带着一股新颖之气,是何人手笔?”
周掌柜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柳小娘子好眼力!此字确非名家所书,乃是前几日,一位小公子在敝店即兴所作,老夫见其字不凡,便斗胆制成了匾额。”
“小公子?”柳明澜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显然来了兴趣,“不知是哪家公子?年纪几何?”
“这个……”周掌柜略一迟疑,还是如实道,“乃是新近返京的杜拾遗家中的三公子,名唤杜丰,年纪……据老夫看来,不过五六岁光景。”
“杜拾遗?杜甫?”柳明澜眼中闪过一丝思索,显然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很快,惊讶之色便取代了思索,“五六岁?周掌柜,你莫不是欺我年幼?”
“岂敢岂敢!”周掌柜连忙摆手,“老夫所言句句属实!那日杜小公子在此挥毫,老夫亦是亲眼所见,震惊不已!若非亲眼得见,老夫也绝难相信啊!”
柳明澜不再说话,再次抬头看向那匾额,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浓浓的好奇。她自幼被冠以“神童”之名,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尤精书法,临遍诸家名帖,自认在同龄人中已无对手。此刻听闻竟有比自己更年幼的孩童,能写出如此风格独具、意蕴深厚的字来,心中那份不服气与好奇,顿时被勾了起来。
她沉吟片刻,对周掌柜道:“这位杜小公子,近日可还会来贵店?”
周掌柜苦笑道:“这个……老夫不知。杜小公子那日只是偶然路过。”
柳明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身走进了墨韵斋,但那灵动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仿佛已将“杜丰”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街角对面,杜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没想到,自己随手为之,竟真的引起了这位“潜在目标”的注意。柳明澜,京兆柳氏的独女,集贤书肆的继承人之一……这个身份所代表的资源和能量,在未来的乱世中,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而且,观其言行气度,确非寻常女子。
“倒是意外之喜。”杜丰心中暗道,但并不急于接触。过早暴露意图,反而落了下乘。他需要的是一个平等,甚至让对方主动靠近的机会。
他悄然转身,融入街上的人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过了两日,杜甫的奔波终于有了些许回报。他的一位旧友,在秘书省任职的卫八处士,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在国子监下属的“广文馆”临时校勘书籍的差事。虽然俸禄微薄,且并非正式官职,但总算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也能接触到更多的书籍和文人。
杜甫对此十分珍惜,每日早早便去广文馆点卯。杜家的生活,暂时步入了一种清贫却尚可维持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