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铁铺的后院比前院小了一半,地面是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雨后积的水洼还没干,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废铁,锈迹斑斑的犁铧、断了柄的斧头、变形的镰刀、打坏的铁箍,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灰白色,像一群战死的士兵,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墙角的杂草长得有半人高,狗尾草、牛筋草、马齿苋,乱七八糟地缠在一起,几只蟋蟀在草丛里 “唧唧” 地叫着,声音清脆,却更显得院子里冷清。
十六岁的王小六蹲在废铁堆旁,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兽。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领口磨破了,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麻纸,那是他早上收拾废铁时在一个破木箱底找到的,纸的边缘都有些发霉了,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他的手指紧张得发白,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手心的汗把麻纸都浸湿了一小块,让原本就模糊的字迹更难辨认了。
他是王铁匠的三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平时负责拉风箱、擦铁器、给师父师娘倒洗脚水,偶尔才能帮着打下手递个锤子、拿个钳子。师父说他年纪小,力气不足,还不能学真手艺,得再等两年。昨天李杰来铺子里的时候,他就站在风箱旁,手里拉着风箱杆,胳膊酸痛得厉害,却不敢停下,眼睛却忍不住偷偷地瞟着柜台,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那个曲辕犁模型挺好看的,尤其是那个弯弯的辕,弧度像天上的月牙,又像河边垂柳的枝条,比铺子里那些笨乎乎、直挺挺的直辕犁顺眼多了。他当时就想,要是用这样的犁耕地,说不定真的能省力些,那样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他爹也是个农户,每到耕种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来,累得倒头就睡,饭都顾不上吃。
可师父把模型扔回柜台的时候,那 “啪” 的一声响,吓得他差点把风箱杆掉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晚上躺在铺着稻草的通铺里,他听师父跟大师兄、二师兄喝酒吹牛,说要让行会的人都不接司农寺的订单,让那个姓李的大人知难而退。他心里就犯了嘀咕,翻来覆去睡不着,稻草扎得他皮肤痒痒的,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前阵子去城外给张大户送镰刀,看到农户们拉着直辕犁在地里挣扎,太阳像个大火球,把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干硬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有个老汉因为拉犁的绳子勒得太紧,肩膀上磨出了血泡,红通通的,看着就疼,却还是咬着牙往前挪,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号子,声音嘶哑。
“要是新犁真能省力,那该多好啊。” 他趴在枕头上,偷偷地想,心里像有只小虫子在爬,痒痒的。他甚至想象着爹用新犁耕地的样子,不用那么费劲,脸上说不定还能露出笑容。
今天早上,师父去行会开会,临走前嘱咐他把后院的废铁收拾一下,看看有没有还能回炉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他在一堆碎铁里发现了这张没用过的麻纸,突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 —— 把师父说的话告诉李大人。他觉得李大人是真心想做好事,不能让师父他们把这事搅黄了。
趁着大师兄在前面铺子给一把斧头开刃,砂轮摩擦斧头发出刺耳的 “沙沙” 声,二师兄去巷口的水井打水,水桶碰撞井壁发出 “哐当” 声,铺子里没人注意他,王小六攥着麻纸,猫着腰溜出后门。后门通往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里堆着不少垃圾,散发着淡淡的臭味,几只老鼠从垃圾堆里窜出来,吓得他差点叫出声。他不敢耽搁,一路小跑往司农寺的农具改良坊赶。
他跑得满头大汗,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进脖子里,痒痒的。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他跑过两条街,看到前面就是司农寺的大门,门口有两个士兵站岗,穿着铠甲,手里握着长矛,表情严肃。他心里更紧张了,心脏 “砰砰” 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脚步也放慢了些,装作路人的样子,沿着墙根往前走。
农具改良坊不在司农寺院内,而是在旁边的一个独立院子里,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上面钉着铁皮,铁皮上用红漆写着 “闲人免进” 四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威严。王小六绕到院子侧面的小门,见小门虚掩着,没人看守,可能是里面的工匠进出没关紧。他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溜了进去。
坊里比他想象的大得多,像个热闹的小集市。地上堆着成堆的铁力木,码得整整齐齐,木头的清香混着铁器的铁锈味,在空气里弥漫。旁边码着打好的犁架、犁壁、犁尖,个个都闪着光,看着就结实。几个工匠正在忙碌着,有的在用刨子刨木头,“沙沙” 声不绝于耳,刨花像雪花似的落在地上;有的在用锤子打铁,“叮叮当当” 的声音清脆响亮,每一下都砸得又准又狠;还有的在用锯子锯木头,“吱呀吱呀” 的,节奏均匀。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交响曲,充满了生气。
王小六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多新犁,一个个曲辕在阳光下闪着光,犁壁光滑圆润,比师父铺子里那些粗糙的直辕犁好看多了。他心里暗暗感叹:“真好看,要是能用这样的犁耕地,肯定很舒服。”
他正看得入神,一个穿着蓝色短褂的工匠注意到了他。这工匠脸上沾着不少木屑,手里还拿着一把刨子,停下来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王小六吓得一哆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身子往后缩了缩,结结巴巴地说:“我…… 我找李大人。”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李大人在那边画图呢。” 工匠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大案桌,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刨木头,刨子划过木头,发出顺畅的 “沙沙” 声。
王小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青布袍的年轻男子正趴在案桌上,手里拿着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旁边堆着好几张图纸,上面画着各种奇怪的线条和符号,他一个也看不懂。但他知道,那就是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