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极轻的“好生照看着”,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虽微,却真切地改变了桃花岛上某些凝固的气息。黄蓉依旧不与杨过多言,但不再刻意避开他照料郭芙的场景,偶尔在饭桌上,甚至会默许郭靖将一两样滋补的菜式推到杨过面前,示意他夹给郭芙。这种默许,对于心细如发的杨过而言,已是难得的缓和。
郭芙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像揣了个圆滚滚的小西瓜。孕吐的折磨渐渐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贪吃和嗜睡。她变得格外娇气,也格外黏人,尤其黏杨过。夜里睡觉,必要抓着他的一片衣角,或是将脚丫塞进他怀里,方能安心入睡。杨过起初僵硬不适,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身侧这具温热柔软、带着奶香和桃花气息的躯体,习惯了在睡梦中下意识地环住她,掌心轻轻覆在她隆起的腹顶。
有时,夜深人静,他能感觉到掌下传来轻微的、奇异的动静,像是小鱼在吐泡泡,又像是蝴蝶在轻扇翅膀。每一次轻微的胎动,都让他心头一颤,一种混杂着惊奇、惶恐和难以言喻的柔软情愫,便会悄然弥漫开来。这是他的骨血,是他与芙儿生命的延续。这个认知,逐渐冲淡了最初的负罪感,将“责任”二字,锤炼得更加具体而温暖。
郭芙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会抓着他的手,按在肚皮上,感受那一下下有力量的踢蹬,然后仰起脸,得意地问:“过儿哥哥,你瞧,我们的孩儿多有力气!肯定像你,以后也是个武功高手!”
杨过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感受着掌心下生命的活力,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低低“嗯”一声,指尖轻轻回应着那小小的动静。那一刻,什么江湖恩怨,什么身世之谜,似乎都暂时远去了。这方寸之间的温暖,便是他的全部。
转眼入了秋,郭芙的产期近了。桃花岛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郭靖虽忙于襄阳军务,也时常来信询问。黄蓉更是亲自打点好一切,稳婆、药材、产房,无一不备,面上虽仍淡淡的,但眼底的关切却瞒不了人。
这一夜,秋风带着凉意,郭芙忽然发动了。
产房内,郭芙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杨过被拦在门外,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脸色比里面嘶喊的郭芙还要苍白。每一次痛呼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让他想起海湾边那个失控的夜晚,想起自己是如何将芙儿拖入这生死难关。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拳头紧握,指甲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黄蓉进出产房,神色凝重,看到门外失魂落魄的杨过,脚步顿了顿,终是没说什么,只吩咐哑仆再去烧些热水。
漫长的煎熬持续了大半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曙光,骤然划破了紧张的沉寂。
“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稳婆欢喜的声音传出。
杨过浑身一僵,猛地顿住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产房门被推开,黄蓉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走到杨过面前,将襁褓递向他,语气复杂,却不再冰冷:“看看吧,你的儿子。”
杨过颤抖着伸出手,近乎虔诚地接过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包裹。襁褓里的婴儿,皮肤红皱,眼睛紧闭,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正张着嘴用力啼哭,声音洪亮,充满了生命力。
这就是……他的儿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杨过所有的堤防。激动、狂喜、敬畏、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父亲”的责任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让他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生命。
“芙儿……芙儿她怎么样?”他抬起头,声音沙哑急切地问黄蓉。
“母子平安,只是累了,睡过去了。”黄蓉看着杨过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坚冰,似乎也在这初为人父的巨大喜悦面前,悄然融化了。她叹了口气,“进去看看她吧,小声些。”
杨过抱着儿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进产房。屋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郭芙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看起来脆弱又安详。
杨过走到榻边,缓缓跪下,将襁褓轻轻放在郭芙枕边。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她额前的湿发,指尖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一颗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