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八月,正是一年里最熬人的时候。柏油路被日头晒得发烫,热浪也直直的从地面往上冒。沪上商会的小楼里,吊扇在头顶吱呀转了大半日,吹出来的风裹着闷热气,落在人身上还是黏糊糊的。
艾颐额前的碎发早被汗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手里捏着支铅笔,笔尖悬在“粮食调配草案”的纸页上,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都被她手心的汗洇出了淡淡的印子。对面的许应麟也好不到哪儿去,白色衬衫的领口敞着两颗扣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细汗,他指尖点着纸上例举的条目,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的疲惫:“城西那几家纺织厂,机器多半被拆走了。后期想复工,得先找配件,还得把工人找回来。”
自打李昌的事情后,松井就总悄咪咪的找麻烦。
艾颐抬眼,视线掠过许应麟眼下淡淡的青黑色。这些日子,他们几乎天天泡在商会里,从粮食配给到难民安置,从工厂复工到商铺重启,桩桩件件都是压在沪上百姓心头的石头。抗占戈打了这么多年,这座城早被磋磨得没了往日的光鲜,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断了窗棂的房子,还有挎着篮子四处找活干的流民。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头盘算了一下时间。快了……
艾颐把铅笔往桌上一放,指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现钱的事,我跟几个洋行的朋友再问问,或许能凑些周转的款子。工人的话,是不是可以先贴告示,凡是愿意回来的,先预支半个月的工钱?”许应麟点头,刚要开口,角落里突然传来“滋啦滋啦”的杂音——是老周搞来的那台收音机。这机子是他前几年从一个逃难的记者手里收来的,时好时坏,平日里也就听听天气预报,今儿老周不知怎的,竟拧开了开关。
一开始没人在意,那杂音混着吊扇的吱呀声,反倒像添了点背景音。可没过一会儿,杂音突然弱了下去,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男声传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庄重:“……R国政府正式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无条件投降……”
“哐当”一声,老周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里面的凉白开洒了一地。艾颐猛地抬头,手里的铅笔“嗒”地落在纸上,笔尖断了都没察觉。许应麟也站了起来,原本温和的眼神里满是震惊。他往前迈了两步,朝着收音机的方向,声音都有些发紧:“周叔,您把声音调大些!再大些!”
老周手忙脚乱地拧着旋钮,那声音越发清晰,像一道惊雷,在不大的房间里炸开:“……1945年8月15日,R国领导裕夫次郎发布《终占戈诏书》,抗R占戈争,华国人民取得最终胜利……”
“胜利了?”有人小声嘀咕,像是不敢相信。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里带着哭腔:“是胜利了!小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
这话像颗火星子,瞬间点燃了整个商会。几个年轻的职员跳了起来,互相拍着肩膀,有的甚至捂着脸哭了起来。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涌,嘴角却扬得老高。老周抹了把脸,抄起收音机朝着门外就喊:“投降了!鬼子投降了!大家快出来听啊!”
艾颐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耳边是商会里的欢呼声,可她像是没听见似的,快步朝着门外走。刚迈出商会的大门,一股更热的风裹着嘈杂的声浪扑了过来——街头已经炸了锅。
原本空荡荡的马路上,不知何时涌满了人。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硝烟味混着热浪飘过来,竟一点都不呛人。
“号外号外!特大新闻!东洋鬼子投降啦!”一个穿粗布短褂的报童,胳膊下夹着厚厚的报纸,跑得满头大汗,嗓子喊得嘶哑,却依旧卯着劲往前冲,“看报看报!沪上百姓迎和平喽!”
那声音像一道电流,瞬间窜过艾颐的四肢百骸。她猛地转身,正好撞上进门的许应麟怀里。许应麟一把扶住她的胳膊,还没等开口,就见艾颐仰起脸,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
“应麟!”她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你听见了没有?报童说的!鬼子投降了!我们赢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许应麟看着她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原本紧绷的嘴角一点点扬起来,眼里的沉稳被全然的喜悦取代。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的哽咽:“听见了。颐颐,我听见了。”
不等艾颐再说什么,许应麟突然张开胳膊,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他的胸膛很宽,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把她整个人都裹在里面。艾颐的脸贴在他汗湿的衬衫上,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忍不住跟着笑出声,笑声混着哭声,在喧闹的街头显得格外真切。
“我还以为……还以为要等更久……”她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想起前几年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带着难民躲在花家洋房里,听着外面的轰炸声,出个门还要时刻警惕着。那时候许应麟握着她的手,说“会好的”,她信,因为现代时的她从历史课本上看到过。可这和亲身经历不一样,她怕这“好”来得太慢,慢到他们等不到。
许应麟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轻轻蹭了蹭,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周围的欢呼声越来越响,几个半大的孩子举着用红纸写的“胜利”二字,在人群里穿梭。身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孙子扶着,手里攥着块褪色的蓝布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老头子,你看见没?我们赢了,你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