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几乎是立刻回到阴阳寮,对几名心腹阴阳师急促下令:“立刻备马!不,用神行术!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播磨国方向!要快!”
然而,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当他们如同无形的疾风,凭借着高超的遁术撕开空间的距离,赶到那弥漫着不祥气息的事发地附近时,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已扑面而来。那是新鲜血液的铁锈味、泥土被巨力翻搅的腥气、草木焦糊的刺鼻烟味,以及灵力狂暴对撞后遗留下的、如同被灼烧过空气的焦躁“余烬”。眼前的景象,堪称人间修罗场:碗口粗的树木被蛮力折断或连根拔起,如同孩童丢弃的玩偶般歪斜倾倒;地面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焦黑坑洞,如同被天雷犁过;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纵横交错、深达数尺的巨大劈砍裂痕,仿佛有远古巨兽在此肆虐。几具身着阴阳寮深色狩衣制式服装与播磨流标志性粗布短褂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散落在泥泞与断木之间,伤口狰狞,死状凄厉,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晴明面沉似水,薄唇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快步上前蹲下身。他迅速而精准地检查着现场残留的痕迹——断裂的兵刃、焦黑的符篆碎片、凌乱的脚印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混杂着绝望与暴戾的灵力波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被压在断木下、仅存一丝微弱气息的押送队员身上。那人浑身浴血,气若游丝。晴明指尖凝聚起柔和的白光,轻轻点在其额心,暂时稳住其心脉,并派人立刻准备治疗。
“发生了何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那队员吃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断断续续地吐露了经过:
原来,道满一行的“流放”队伍刚走出京都地界,踏入通往播磨的道路不久,便被一队人马突兀地拦住了去路。这些人皆身着地方阴阳寮分府的制式服装,为首者一脸倨傲,高举着一枚刻有阴阳鱼纹路的青铜令牌,声音洪亮地宣称:奉京都阴阳寮总部“紧急密令”及信物,特来处置逆贼芦屋道满及其党羽!为证“命令”确凿,他还出示了一张盖有模糊印鉴、笔迹模仿得足以乱真的字据,上书“此獠凶顽,流放不足惩其恶,着追兵速至,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总部不便公开行事,特以空间秘术急召地方同仁代劳。”
押送队的头领,本就对播磨流这些“搅乱秩序”、“蔑视权威”的“法外狂徒”心存芥蒂,虽隐约察觉这道命令来得蹊跷(晴明大人分明示意此事暂告段落,息事宁人),但眼见对方手续“齐全”、信物“无误”,又打着“阴阳寮同仁”的旗号,再加上内心对播磨流的厌恶占了上风,便未做深究,甚至默许了对方的强硬姿态,让自己的手下稍作配合,形成了合围之势。
冲突,在瞬间爆发!那群地方阴阳师出手狠辣绝伦,符咒闪烁着不祥的光芒,攻击直取要害,没有丝毫留手,完全是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播磨流这边,那些死心塌地追随道满、性情刚烈的弟子们目睹此景,仅存的侥幸心理彻底粉碎——朝廷与阴阳寮果然言而无信!前脚假惺惺地流放,后脚就派杀手斩草除根!悲愤与绝望瞬间点燃了他们最后的疯狂!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逆转心脉,燃烧起自身的生命,施展出同归于尽的攻击手段,周身爆发出毁灭性的血光!
“轰——!”剧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血肉横飞,狂暴的冲击波将泥土和断木掀上半空,只为在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包围圈中,为身后的师父撕开一线渺茫的生路!
场面彻底失控了,化作血腥的炼狱。芦屋道满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那些曾与他同甘共苦、对他深信不疑的年轻面孔,一个个在自己面前被锋芒撕裂、被符咒炸碎、或被自爆的冲击波吞噬,化为血雨肉泥!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仰天发出凄厉悲愤的咆哮,体内那些本就不甚稳定、夹杂着偏激与怨恨情绪的灵力彻底爆发,周身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疯狂气息,不顾一切地攻向那些“背信弃义”的阴阳师,状若疯魔,招招都是拼命的打法。
地方阴阳师和押送队的人见道满这副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恐怖架势,估计就算胜了,也得找口好棺材了,哪里还敢恋战,纷纷狼狈不堪地转身逃窜,等这家伙的疯劲过去再说。
道满杀退了追兵,自己亦是遍体鳞伤,如同一个从血池地狱爬出的恶鬼,拄着一根折断的武器残骸,剧烈地喘息着。环顾四周,只剩下两三个同样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追随者,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刻骨的仇恨。他望着被鲜血浸透、残肢断臂散落、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战场,血泪混合着泥土从他扭曲的脸上滑落。喉咙里滚动着野兽濒死的呜咽,最终化为一声从灵魂深处榨出的、充满无尽怨毒的诅咒:
“安倍晴明!阴阳寮!此仇此恨,血海滔天!我芦屋道满在此立誓,今生今世,与尔等不共戴天!纵使身化厉鬼,堕入无间,也必啖尔肉,饮尔血,将尔等所珍视的一切,尽数焚为灰烬!” 对着京都的方向发出这泣血的诅咒后,他不再看这修罗场一眼,带着仅存的残部,带着深入骨髓的警惕与冲天的怨毒,头也不回地、步履蹒跚却又无比决绝地,隐入了通往播磨国方向的、更加崎岖荒凉的深山密林之中。
听完这血淋淋的叙述,晴明久久地伫立在血腥的战场上,沉默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宽大的狩衣袖袍下,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那股混杂着愤怒、无奈、以及洞悉一切却无力回天的沉重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心中的判断清晰如明镜:那队“地方阴阳师”,那伪造的“密令”和信物,必然是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极可能是那些深谙人性弱点、唯恐天下不乱的邪异大妖——精心布下的绝户毒计!目的就是用最残酷的方式点燃仇恨之火,将本就偏激的道满彻底推向对立面,变成一把深深刺入人类阵营内部、淬满剧毒的尖刀!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满目疮痍的铁证,面对着道满那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无法洗刷的滔天恨意,他所有的推断、所有的解释,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如同风中残烛。那道横亘在阴阳寮与播磨流之间、由鲜血和背叛浇筑而成的裂痕,已然深不见底,再无弥合的可能。
……
接下来的日子,对安倍晴明和远在播磨、如同受伤困兽般的芦屋道满而言,都可谓是坏消息频传。
播磨国及其周边的几处要地,冲突非但未曾因道满的回归而稍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浇上了滚油,愈演愈烈,血腥之气弥漫四野,混乱的程度更胜从前。
时常有打着“阴阳寮奉命清剿邪流”旗号的人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某个被怀疑与播磨流有牵连的村庄或小镇。这些人身着似是而非的阴阳师服饰,行事却比土匪还要蛮横凶残。他们以搜查“播磨流余孽”、“私藏邪术法器”为名,肆意闯入民宅,翻箱倒柜,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甚至公然勒索钱财、强征粮秣。然而,每当真正的播磨流弟子闻讯怒火中烧地赶来救援,或道满亲自携带一身戾气降临现场时,这帮恶徒总能像未卜先知般,“恰到好处”地“匆忙撤离”,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人间蒸发,不留下一丝可供追查的切实线索。
同样,各地也开始频频出现自称“播磨流法师”的身影。然而,他们的行事作风却与道满初创时“护佑一方”的理念大相径庭,甚至背道而驰。他们所施展的术法,变得越发诡异阴邪,充斥着浓重的秽气。有人公然在夜间役使低阶妖物骚扰地方官衙,偷盗公文印信,令官吏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动用明显带着血腥与妖异气息的诅咒之物,暗地里袭击往来商队,劫掠财物;更有人打着“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实则是劫富济己)”的旗号,与当地豪强地主发生激烈冲突。可诡异的是,每当阴阳寮真正的高手亲自赶往调查时,这些作恶的“播磨流法师”却又往往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惊恐不安的民众,以及更加坐实“播磨流已彻底沦为邪魔歪道”的铁证。
罗生门般的戏码反复上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同一团被恶意搅浑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晴明心中纵有明镜,深知十有八九是那些妖怪在两头煽风点火、栽赃陷害,却也苦于抓不住幕后黑手的狐狸尾巴,更无法向那个已被仇恨彻底蒙蔽了心智、如同惊弓之鸟般不再相信任何京都之言的芦屋道满解释清楚。而道满,经历了那次惨绝人寰的“截杀”,心中早已认定阴阳寮卑鄙无耻、欲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对于所有指向播磨流的恶行,他要么认为是阴阳寮无耻的构陷,要么便更加偏激地视作是弟子们在绝境中被迫的“反抗”与“复仇”,手段因此也越发狠厉无情,甚至开始不加甄别地吸纳那些心怀叵测、只求力量与报复的亡命之徒。播磨流这艘船,在仇恨的狂涛中,正不可逆转地滑向彻底沉沦的黑暗渊薮。
就在晴明为此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之际,又一个让人头疼的消息传来了:一队来自大江山的鬼族,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平安京郊外,指名道姓要找京中的“高手”友好切磋交流。
这帮鬼族体型魁梧,筋肉虬结,周身散发着浓郁的妖气和酒气。为首的是一个格外高大的鬼,扛着一根巨大的狼牙棒,声如洪钟地嚷嚷着:“喂——!京都里的高手们听着!俺们是打大江山来的!在那山里头待得骨头缝都要生锈了!听上次来的兄弟们说你们平安京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俺们特来讨教几手!放心,俺们鬼族最讲‘规矩’,纯属切磋交流,点到为止,绝不伤和气!哈哈哈哈!”
话说得似乎敞亮,但京都上下,从公卿贵族到普通百姓,谁不知道鬼族的“切磋”是个什么德性?无非是比拼那些他们天生就占据压倒性优势的项目:如山呼海啸般的酒量、能生裂虎豹的恐怖蛮力、或是能把巨石当沙包扔的摔跤角力。若是人类一方怯战或干脆拒绝,这些性情直爽却极易被激怒的鬼族便会觉得受到了轻视和侮辱,当场就能借故发作,砸城门、掀摊子、嗷嗷叫着冲进来闹事,造成的破坏绝非小事;若是勉强应战,结果多半也是被灌得人事不省、吐得昏天黑地,或者被摔得筋断骨折、颜面尽失;而最糟糕的情况,若是人类这边真有高手不知轻重,在“切磋”中下了狠手甚至打死了鬼族……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必然会引来大江山鬼族举族震怒,掀起滔天血浪般的疯狂报复!就算冥冥之中有着“神明大人”保佑,那也不是眼下内忧外患的京都所能承受的。这简直是烫手的山芋。
朝廷和阴阳寮对此都十分为难,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之策——强行驱赶恐立时激化矛盾,虚与委蛇敷衍了事又怕对方觉得受辱而发作。愁云惨雾笼罩在决策者的头顶。
正当安倍晴明为此事愁眉不展之时,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未经通传,便踏着步伐,带着一身清朗之气,出现在了他所在之处。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用料考究却并不张扬的直衣,腰间悬着一柄竹笛,步履从容,气质卓然。眉宇间带着皇族特有的矜贵,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艺术家的洒脱与武士的英挺。正是那位以“雅乐之神技”闻名公卿之间,性情耿介、不拘一格的中务大辅卿——源博雅。
“冒昧来访,还望晴明阁下见谅。” 博雅的声音清越悦耳,如同他腰间悬着的玉笛相击,对着起身相迎的晴明微微颔首致意,开门见山,“晴明阁下可是为了城外那群闹嚷嚷的大江山来客而烦忧?”
晴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抬手示意道:“中务大辅殿消息灵通,晴明惭愧,确为此事困扰。请坐。莫非您有良策教我?”他对这位身份尊贵却没什么架子的皇族公子早有耳闻,知其虽然不通阴阳术法,但心思玲珑剔透,常有出人意表之思,且为人光明磊落,即便阅历与地位都高于晴明,也未借此以势压人。
源博雅撩起衣摆,在晴明对面安然坐下,姿态洒脱自然,毫无公卿的矫揉造作。他目光炯炯,直接道:“良策不敢当,只是有些粗浅想法,或可一试。鬼族天性豪爽,却也暴躁易怒,尤嗜烈酒。他们所提的‘切磋’,不外乎酒量、气力、摔跤之流,此皆其天赋异禀之处,我等凡俗之人,纵有十分力气,也难与之正面争锋。正所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既然此路不通,何不另辟蹊径?转守为攻?”
“哦?”晴明提起茶壶,为博雅斟上清茶,饶有兴味地问,“愿闻其详。如何转守为攻?”
博雅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端起茶杯却未饮,语带锋芒:“他们想比力气,我们偏要比‘定力’!他们好酒如命,我们便‘投其所好’,再‘以巧破拙’!”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矮几边缘,节奏清晰,“我们不妨主动些,大张旗鼓地发出‘邀请’,请这群鬼族朋友一聚。地点就选在城外开阔处,以免惊扰城中百姓。宴席之上,备下如山如海、最醇最烈的好酒!让他们喝个痛快!”
晴明何等聪明,立刻捕捉到了博雅的思路:“先以美酒满足其口腹之欲,消其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