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焰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廊下,把小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失去了往日活泼神采、显得又红又肿、像是哭了很久的大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星暝,黯淡的眼眸亮起一瞬,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也只是无精打采地、带着浓重鼻音轻轻叫了一声:“主人……”然后就又把头埋了回去,小小瘦瘦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无声的哭泣。
星暝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地疼。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坐在那被烘得有些暖意、但很快又被某种凉意浸透的木台阶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院子里,也顾不上和其他人打招呼。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
“我出去一趟。”他对廊下无精打采的众人说道。
“主人你要去哪里?”星焰立刻抬起头,带着浓浓的哭腔和依赖问道,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他也一去不回。
星暝没有回头,脚步已经坚定地迈向了鸟居的方向,只留下简短而清晰的一句话:
“我去找魔梨沙。”
……
另一边。
马车在并不平坦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木质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扬起一路细细的尘土。这支从摄津国出发的队伍规模不小,核心护卫的十余名武士更都是满仲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手始终不离腰间的刀柄,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越发茂密、光线幽暗的树林。即便是晴朗的白天,这条通往京都的官道也显得有几分荒凉和肃杀,谁也不知道那些摇曳的树影里会不会藏着剪径的毛贼,或是更糟的、不属于人世的东西。
其中一辆看起来最结实的马车里,未来真正的源赖光——现在对外称呼为“文殊酱”——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她那一头如同紫藤花般醒目的长发,被一顶做工精致的市女笠仔细地遮掩了起来,这是出发前父亲满仲板着脸再三要求的——“光,你的头发太特别了,现在外面不太平,我们又要去京都那等复杂的地方,低调行事,莫要惹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是非议。”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她本来极力抗拒坐在这个闷罐似的车厢里,更想像父亲那样骑在高头大马上吹风,甚至跑到队伍最前头去充当探路的先锋,但都被父亲毫不留情地驳回了,甚至还被少见地严厉说教了一通。
“光!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坐在车里!而且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是让你玩闹的时候!收起你的好奇心,安稳待着!”满仲当时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让她只好撅着嘴乖乖爬进了马车。
车厢里空间不算小,铺着软垫,但随着路途延长,还是显得格外气闷无聊。光先是数着车窗帘子晃动的次数,然后又试图辨认外面武士们偶尔传来的低语声,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实在闲得发慌,她忍不住抽出一柄随身携带的、缩小版的木刀。这木刀打磨得十分光滑,重量也趁手,是她平日里偷偷模仿武士练习时用的。
她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然后便对着车厢内有限的空气比划起来。先是简单的劈、砍、刺,接着是她自己凭着感觉琢磨出来的、带着精妙章法的连贯动作,小小的身体随着动作微微扭动,嘴里还下意识地发出轻轻的“嘿”、“哈”之声,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激烈过招。她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流畅,甚至带着一种与她稚嫩年龄不符的凌厉和专注,木刀破空发出细微的咻咻声。
小幅度地挥舞了一阵,因为刻意控制着距离,额角微微见汗,她才稍稍停了下来,将木刀横在膝上,微微叹了口气。车厢的颠簸让她有些晕乎乎的,思绪也不由得飘远了。她想起之前有一次,自己偷偷躲在父亲书房外的廊下,隐约听到父亲与一位心腹家臣的低声谈话。话语断断续续,似乎提及了她,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弟弟”赖光,说什么“劫数”、“替代”、“安然无恙”之类的词。
那个小婴儿……赖光,印象里是个瘦瘦小小、挺爱哭闹的小不点,脸色似乎总是有些苍白。后来没过多久,就莫名夭折了。府里上下对此事都讳莫如深,母亲那段时间也总是眼睛红红的,但看向她时,眼神又格外复杂,抱得她格外紧。
想到这里,光心里有点闷闷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和愧疚感萦绕不去。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就因为要替代自己承受那所谓的“劫难”……她并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但知道那一定是极其可怕的事情,以至于需要用一个无辜的生命来交换。
但她很快又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不舒服的情绪都甩出去。父亲和那些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大人都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是唯一能保住她性命的方法。如果不这样,死的就是自己了。死亡……光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打了个寒颤。那太可怕了,太黑暗了,她还没活够呢,还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还想成为像父亲那样能斩妖除魔、保护大家的厉害武士……虽然父亲总说女孩子家不该想这些,应该学学琴棋书画,做个优雅的姬君。
“反正,”她在心里对自己小声嘀咕,像是在说服自己,“明面上,我那个‘弟弟’赖光还‘活着’呢。”父亲对外是这么宣称的,府里上下也统一了口径。也许等到某一天,时机合适了,这个身份就会由自己来继承?谁知道呢,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她现在只是“文殊酱”,是满仲的女儿,一个头发颜色有点特别、喜欢偷偷练武的小姑娘。
与车内女儿略带惆怅和迷茫的思绪不同,马车外的满仲却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毛和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如电,不断巡视着前方道路和两侧的情况。京都,权力的中心,漩涡的核心,他终于来了!这股混杂着危险与机遇的气息,反而让他体内的血液隐隐沸腾。
如今这局势,正合他意。各地妖魔活动越发频繁猖獗,就连传承有序、高高在上的阴阳寮内部,似乎也出了个叫“播磨流”的异端,弄出许多速成却邪门的术法,在地方上搅得鸡犬不宁,听说甚至敢和阴阳寮抢饭吃。而京都更是暗流汹涌,听说藤原家前段时间不知惹了什么麻烦,权势不像以往那样稳固,连皇宫里都出了点岔子,闹得人心惶惶。但在满仲看来,这乱局恰恰是他的机会!越是混乱,他这样手握精锐武力、自身勇武、又有着特殊身份的人投入一方,才越显得雪中送炭,价值千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个道理他懂。
他早已仔细分析过京都的形势,藤原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眼下这点风波绝不可能将其轻易击倒。此时前去投靠,正是时候。至于藤原家内部那位高权重的两兄弟,经过上次的事件,如今他更倾向于那位以沉稳实干、心思缜密闻名的左大臣藤原实赖大人,而非据说性情更为骄横、心思更难测的右大臣藤原师辅。在满仲看来,实赖大人听起来,似乎更讲规矩,更好打交道,也更像是一位能成大事的雄主。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满仲所料。当他递上名帖,表明投效之意后,虽然经过了几番必要的盘查和等待,但最终还是得到了藤原实赖的接见。实赖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尤其需要可靠且有力的武装支持来巩固地位、应对各方压力。满仲不仅自身武勇过人,麾下更有一批从摄津带出来的、经历过实战考验的精锐武士,其父经基更是担任镇守府将军,手握兵权,身份特殊。这样一股新鲜而有力的力量主动来投,对正处于微妙时期、急需扩充实力的藤原实赖而言,无疑是一剂强心针。实赖对此表现得十分重视,会谈中仔细询问了满仲的经历、麾下实力以及对于当前局势的看法,满仲不卑不亢,回答得条理清晰,既展现了实力,也表足了忠心。
会谈结束后,实赖当即给予了满仲相当高的礼遇和信任,将其纳入麾下,视为得力家将,并拨了几处不错的宅邸供其一行人居住,一应供给也都十分丰厚。这让满仲和他手下的人都安心不少,感觉受到了重视。
虽然满仲心里清楚,以自己目前初来乍到的根基,短时间内想要攀上高位是痴人说梦,但只要能在藤原实赖这边站稳脚跟,一步步积累功绩和实力,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父亲的余荫,等到局势再次明朗,权力天平重新向藤原家倾斜之时,他必能占据更有利的位置。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家族的未来充满信心。
然而,麻烦事总是接踵而至,尤其是在京都这等权力倾轧之地。就在满仲初步安顿下来,正忙着熟悉环境、打点关系时,从遥远的相模国传来了不太妙的消息。那里的国司一向被看作是藤原氏一派的人,但近来却频频向朝廷送来急报,诉苦叫屈,声称当地妖魔肆虐,形势万分危急,已难以独力抵御,恳请朝廷速速派遣援军,否则恐有失地之患。
实赖看着这样语焉不详却又危言耸听的报告,眉头紧锁。如今这世道,各地与妖怪的冲突确实存在,那种“打不死又死不透”的诡异状况也时有发生,但真正掌握实权的高层人物谁不知道某种难以言喻的“均势”正在形成?大规模的、一面倒的妖患侵袭已经很少见了。相模国司这老滑头,八成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想借此向朝廷多要些钱粮兵甲,中饱私囊;要么更可能的是想借朝廷派去的“援军”之手,去清除地方上那些不听话、或与他有宿怨、被他轻易就能打为“妖魔同党”或“剿匪不力”的政敌豪族,自己则躲在后面坐收渔利,还不用担太多骂名。这种手段,在地方官僚中并不稀奇。
可是,看穿归看穿,表面上却不能置之不理。否则不仅寒了那些表面依附的地方支持者的心,也容易授人以柄,被虎视眈眈的政敌攻击藤原家只顾京都权斗,不顾地方安危,罔顾臣民性命。尤其是在当前京都舆论对藤原家并不十分有利的敏感时期,必要的姿态必须要做足。
那么,派谁去呢?实赖的目光在麾下可用之人的名单上缓缓扫过。设法调动直属朝廷的精锐军队或者阴阳寮的高手?肯定不行,目标太大,容易引人注目,而且京都需要力量守卫,绝不能轻易分散。这时,他想到了新投靠不久的满仲。此人初来乍到,急于立功证明价值,手下有一批能战的武士,而且他们来自地方,对处理“妖患”似乎也算有点经验,之前表忠时也说过无惧妖魔。派他们去最合适不过——一来可以试试他们的成色,看看是否真如所说那般勇武可靠,能否独当一面;二来路途遥远,任务艰险模糊,就算他们途中遭遇不测或任务失败有所折损,也不会太过心疼,毕竟不是自己的核心力量,削弱了也无所谓;三来,最关键的是,用他们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京中藤原家自身的实力,避免无谓的消耗。
计议已定,实赖很快便召见了满仲。书房内,烛火摇曳,实赖面色凝重地将“相模国妖魔猖獗,民不聊生,国司苦苦支撑,亟待强援”的情况,以一种忧国忧民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告诉了满仲,并委派他率领本部人马,火速前往相模国处理此事,“协助”当地国司稳定局势,剿抚并用,务必彰显朝廷(实则是藤原家)的恩威。
满仲何等精明,立刻便领会上意。这既是一次严峻的考验,也是一个难得的、脱离京都视线独自施展拳脚的机会。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单膝跪地,躬身抱拳,声音洪亮地领命:“承蒙实赖公信任!将此重任交付于末将!满仲必不辱命,定当竭尽全力,扫清妖氛,安抚地方,扬藤原家之威,不负大人所托!”
数日后,一支规模稍减的队伍再次从京都出发,这次的目标是远在东海道的相模国。满仲依旧骑在他的骏马上,神情比来时更加严肃冷峻,不时回头查看队伍情况,或与身边的副手低声交谈几句。光依旧被不放心的满仲刻意带着,坐在那辆马车里,不过经历了京都的短暂停留和见识了那座巨大都城的繁华与肃穆之后,她似乎安分了些许,只是偶尔掀开车帘,好奇地打量着与摄津、京都都截然不同的沿途风景——连绵的山丘、广阔的天地、不同的村落样式。她的小手,依然下意识地紧紧握着她那柄片刻不离身的木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充满未知的旅途中感到一丝安心。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但新的挑战已然开始。满仲知道,这趟差事办得如何,将直接关系到他在藤原实赖心中的地位,以及他在京都这个权力泥潭中能走多远。他握紧了缰绳,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