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鹬蚌相争(2 / 2)

“很好。”星暝似乎终于满意了,语气缓和了一丝,“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具体的时间、地点、暗号以及接应方式……” 他微微侧头,仿佛在倾听风中的声音,“稍后自有‘信使’前来告知于你。或许是落在你窗棂的一片特殊脉络的落叶,或许是你杯中茶水无意间形成的漩涡图案……你会知道的。记住,绝对保密。确保我们的‘朋友’如同影子般融入京都,不惊动任何不该惊动的人。” 他顿了顿,像是才想起来,用一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口吻补充道,“哦,对了。为了让你调动人马进行‘掩护’行动时显得名正言顺,不至于引起某些不必要的猜疑……比如你那心思缜密的兄长或者阴阳寮的老狐狸们……我会在你刚才停留过的那个角落,留下一缕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气息’,就像……嗯,就像一只最弱小的下位付丧神无意间路过留下的痕迹。这样,你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加强守备、严防宵小妖邪惊扰父亲英灵’为由,‘合理’地调动部分阴阳寮的力量在你指定的区域进行‘严密布防’。怎么样?连借口都替你想得如此周全,够体贴吧?” 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师辅浑身一僵,脑中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明白了对方这“体贴周到”背后深深的恶意——故意泄露一丝妖气,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让他能够光明正大地调动阴阳寮的力量,去执行所谓的“布防”!而实际上,这“布防”恰恰是为妖魔的潜入清除部分障碍、保驾护航!他被彻底当成了提线木偶!这颗棋子,从一开始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还未完全从这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中回过神,只见星暝的身影已经不动声色地撤去遮掩行迹的结界,开始无声无息地向后“融化”,如同倒流的墨汁,迅速融入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就在他身影即将彻底消失于黑暗的前一刹那——

嗡……

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非人印记的妖力波动,在空中轻轻荡漾开来,一闪即逝,仿佛幻觉。但对于拥有一定灵力感知、或者事先布设了警戒结界的存在而言,这缕气息虽小,却清晰无比地被捕捉到了!

师辅如同雕塑般僵立在冰冷的夜风中,初秋的寒意似乎已沁入骨髓。屈辱、恐惧、震惊、不甘、以及一种被完全操控玩弄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毒蛇般缠绕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看着那片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虎杖丛阴影,久久无法动弹。直到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成一潭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死水,呼吸也调整得与殡宫内低声诵经的节奏一致,他才缓缓转过身,以一种符合贵族守灵礼仪的、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如同一个真正的孝子,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片弥漫着死亡、香料与更深沉阴谋气息的灵堂。他悄无声息地跪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眼睑低垂,仿佛从未离开过片刻,只是去整理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衣襟罢了。

身旁不远处,藤原实赖依旧闭目跪坐着,神情哀戚肃穆,如同老僧入定,似乎对周遭发生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然而,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光景,就在诵经声告一段落的短暂间隙,实赖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哀伤。他以整理容仪、稍作休息为由,向其他人微微颔首,动作沉稳地起身,离开了灵堂。

他步履沉稳地踱出殿门,走向旁边回廊一处更为偏僻、被高大廊柱阴影完全覆盖的角落。刚站定,一名身穿深石青色狩衣、气息如同磐石般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如同从阴影中凝结出来一般,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无声地躬身行礼,动作流畅精准,如同尺量。这正是藤原家耗费巨大资源秘密培养的心腹阴阳师首领。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从狩衣的宽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异常精巧、边缘流转着微弱光晕的淡金色符纸,双手恭敬地呈上。

“大人,右大臣方才离去处附近,约半盏茶前,确有极其微弱、非京畿地区常见的妖气残留,性质阴冷精纯,非寻常小妖可比。此符纸,是属下布设在殡宫周围的‘影雀’式神,从虚空中捕捉到的‘伴随灵痕’所化。” 对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职业性的凝重。

实赖面无表情地接过符纸。那符纸触手微凉,带着纸制品不该有的韧性。他没有立刻展开,而是指尖悄然凝聚了一丝极其精纯、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的淡金色灵力,如同水流般注入符纸中心的隐秘符文节点。符纸微微一颤,仿佛被激活,随即在他手中缓缓自行展开。借着廊檐下极其昏暗的光线,实赖的目光落在符纸上。

符纸的内里,并非寻常符文,而是用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模仿人类孩童涂鸦却又透着森然邪气的墨黑色笔迹,歪歪扭扭地书写着数行文字。内容赫然是如何利用流言蜚语制造舆论压力(诸如散布实赖因不满父亲偏爱幼子而对亡父心怀怨恨)、如何制造意外事故(暗示在实赖必经之路破坏桥梁或使其坐骑失控)、如何利用“妖患”之名进行栽赃陷害(例如在实赖府邸暗中放置妖物物品或伪造书信往来证据)、乃至如何收买其身边心腹下毒暗害的详细计划和煽动性极强的恶毒言辞!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杀机!

阴阳师屏住呼吸,身体微微绷紧,等待着主君看到如此恶毒栽赃后的滔天怒火。

实赖的目光缓缓扫过符纸上的每一个字,脸上的肌肉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只有左侧眼角极其细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然而,出乎对方意料的是,实赖非但没有暴怒,他那紧抿的唇角反而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最终凝固成一个充满了洞悉一切、极其轻蔑、带着浓浓讥诮意味的冷笑。

“呵……” 一声极轻的、如同冰片碎裂般的冷笑从实赖鼻腔中哼出,“如此粗陋不堪、破绽百出的‘罪证’,连乡野间愚夫愚妇编造的谣谚都不如。栽赃者……其智近乎于狌狌。”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话音未落,他握着符纸的掌心猛地向内一合,一股锐利如实质针芒的淡金色灵力瞬间爆发!

嗤—— 一声轻响。

那张材质特殊的符纸,连同上面记载的恶毒栽赃文字,在实赖掌心瞬间化作一小撮细碎的、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灰烬,旋即被一阵穿廊而过的夜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眼看向一脸惊愕和困惑的属下,语气沉稳而笃定:“若我那弟弟当真愚蠢狂妄到与妖邪勾结,密谋此等弑兄夺位之大事,以其素来多疑谨慎、力求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岂会留下如此愚蠢、如此明显、如同小儿涂鸦般的‘证据’?更不会愚蠢到在自己刚刚离开、护卫森严的内院,就莫名其妙地泄露妖气,主动授人以柄!这岂非自寻死路?无异于在额头上刻字‘我是逆贼’!如此蠢行,岂是藤原师辅所为?”

实赖的目光投向京都沉沉的、星光黯淡的夜空,眼神变得深邃幽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更深层的阴谋漩涡。“这分明是那些潜伏暗处妖物的离间毒计!而且,是极其拙劣、近乎侮辱我等智力的毒计!它们故意留下这破绽百出、逻辑混乱的‘罪证’和这一缕指向明确的妖气,目的只有一个——挑拨离间! 想让我们兄弟之间心生猜忌,互相提防,乃至最终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一旦藤原家内部因猜忌而分裂,力量内耗,防备松懈,甚至爆发内斗……京都的屏障便会出现致命的缺口!”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森然的寒意,“到那时,它们真正的獠牙才会露出来!要么,趁此良机,再次发动当初那般席卷全城的‘百鬼夜行’,制造无边杀孽;要么,集中所有精锐力量,突袭我们或是阴阳寮本部中枢,摧毁我们的防御核心,一举瘫痪京都的守护力量!这才是它们不惜暴露行藏也要施展这等拙劣伎俩的最终目的!”

实赖略作沉吟,眼中闪过一丝老辣而决绝的精光:“而既然它们如此处心积虑地布下此局,急切地想看到我们兄弟阋墙、京都混乱……那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投其所好!信之介!”

“属下在!”阴阳师——藤原信之介精神一振,立刻躬身听命。

“你立刻以父亲名义,向近江、丹波、山城国边界地带执行任务的那三支忠于我们一系的阴阳寮队伍发出最高级别的‘玄鸟归巢’密令!” 实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以京都近日妖氛隐现,需即刻抽调绝对可靠之精锐回京加强守备’为公开理由!令他们放下手头一切事务,以最快速度,隐匿行踪,分批潜回京都待命!”

“遵命!”信之介立刻应道。

“他们抵达后,不必进入藤原府邸范围,直接在外围待命!令他们在宅邸外围三百步内的所有关键节点——特别是右大臣方才停留的方位附近——暗中布设最强的‘缚妖金刚界’与‘裂魂离火阵’!结界需叠加三重,符文隐匿,触发机制设为‘感应精纯妖气即发’!陷阱务必狠辣!我要让任何敢于踏入殡宫百步范围内的妖邪,有来无回!” 实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但切记!所有行动务必隐匿!不得有丝毫灵力外泄!不得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阴阳寮的例行巡查队伍!我要让那些妖物以为,我们兄弟已经被成功离间,防御空虚!”

“是!属下明白!定当安排妥当!”

“另外,”实赖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更深的算计,“对外,可以适当放出一些风声,就说……右大臣因悲伤过度,身体抱恙,近日府邸访客需谨慎。而我……”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因担忧父亲英灵受扰,寝食难安,亲自坐镇殡宫,寸步不离。懂吗?”

“属下明白!定会让消息‘自然’地传递出去!”对方心领神会。这是要故意营造出藤原家两位核心人物因丧父而状态不佳、甚至可能心生隔阂的假象,进一步麻痹潜在的妖魔,从而引蛇出洞。

信之介再次无声地躬身,瞬间消失于转角处,去执行这至关重要的任务。

实赖独自站在回廊的阴影下,脸上的杀伐决断之色缓缓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古井无波的深沉。他侧过头,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殿宇,仿佛落在了灵堂内师辅跪坐的身影上。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疑虑,更有一丝冰冷的、属于政治动物的计算。

弟弟啊弟弟……在这妖魔环伺、权力更迭的紧要关头,你究竟是利欲熏心,真的踏出了那万劫不复的一步?还是同样被这些狡诈的妖魔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它们棋盘上一枚悲哀而不自知的棋子?

无论如何,这场由妖魔掀起的、裹挟着权力欲望与家族存亡的腥风血雨,才刚刚拉开了帷幕。而他藤原实赖,绝不会被动挨打!他要让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知道,藤原家的根基,绝非几缕妖风和拙劣的离间计就能撼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香料气息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些。他重新调整了面部表情,让深沉的哀伤与浓浓的疲惫重新占据主导。随即,他步履沉重而稳健,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那片光明与黑暗交织、死亡与阴谋共舞的灵堂核心。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如山。

……

“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做这个渔翁,都不会是你们兄弟两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