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意?”张大山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锣。周身那不顾一切沸腾燃烧的金光,因他心神的震动而略微平复了一丝,但警惕依旧,紧紧盯着对方,以防有诈。
“镇狱魂”似乎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组织起零碎的语言,它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如同风吹过荒漠中古老的断壁残碑:
“吾……乃地府……镇狱司……残吏……一缕执念不散,融凶煞……成此孽形……”
“镇狱……镇压……已成本能……然吾心……早已不堪重负……”
“被囚于此……为虎作伥……不得解脱……亦不得归墟……”
“浑噩……无数载……”
“尔等……之力……伤吾形……亦……灼吾之迷障……”
它再次低头,看向胸口那燃烧的金色伤痕,那光焰带来的不仅是魂体被净化的剧痛,更有一股温暖、纯净、充满生机的力量,似乎透过那裂痕,穿透了厚重如铁的凶煞外壳,触及到了它那被埋藏、被禁锢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属于“地府镇狱司残吏”的最后一缕清明灵光。
“此力……纯阳……正大……可助吾……短暂挣脱……凶煞束缚……”
它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张大山,那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
“请……助我……解脱……”
“送吾……残魂……归于地府……受审……亦或……消散……”
“强似……永堕此间……为孽……”
它的话语虽然断续不清,但那份渴望解脱的意志,却无比清晰地传达了出来。
它不是不想反抗,而是它残存的、属于地府旧吏的本源意识,一直在与侵蚀它的凶煞本性进行着无声而绝望的抗争,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它被幽舵以秘法禁锢,作为守护据点和野心的工具,连自我了断、求得一个彻底终结都成为一种奢望。张大山的功德之力,虽然重创了它,却也像一道撕裂永夜的光芒,照亮了它沉沦的灵智,让它那被凶煞蒙蔽的本源,看到了最终解脱的一线希望!
它不是在求饶,而是在……求助!祈求一个彻底的终结,一个魂归应有之处的机会!
明白了这一切,张大山周身那狂暴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退。赤红的双眼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空落落的悲哀,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老潘刚走,他满腔悲愤欲寻宣泄,却发现这最后的敌人,这看似最强大的“镇狱魂”,竟是一个被禁锢、被扭曲、祈求解脱的可怜魂灵。自己那倾注了所有恨意的一击,反而成了对方求之不得的救赎之光。
这极具讽刺意味的一幕,让他心中的暴戾无处着落,只剩下一种被命运捉弄后的茫然与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似乎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魂体深处那阵阵加剧的刺痛,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疲惫至极的平静:“我……该如何做?”
“镇狱魂”缓缓抬起那只被苏月棠以清微降魔杵击中、此刻依旧残留着一丝纯白净化光晕的手臂,指向张大山,更准确地是指向他指尖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温暖而纯净的功德金光:
“以……纯阳之火……焚尽……凶煞之壳……”
“莫要……迟疑……”
“吾将……引动……残存……地府印记……指引……归途……”
张大山沉默了片刻,目光与苏月棠和石小山交汇。苏月棠眼中带着理解与支持,轻轻颔首。石小山也忍着痛,用力点头,眼神坚定。他们都明白,这或许是对这头特殊凶魂,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处置方式。
他不再犹豫,盘膝坐下。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安神定魄的法印,动作不再是不顾一切的狂暴,而是变得沉稳、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庄严。体内剩余的、相对平和的功德之力被他小心地调动起来,不再凝聚成杀伤性的剑罡,而是化作温暖、纯净、充满净化与慈悲意蕴的金色光流,如同涓涓细流,从他掌心流淌而出。
“净天地神咒……”他低声诵念,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灵魂的力量,在这残破的石窟中缓缓回荡。
道道由功德金光凝聚而成的玄奥符文自他周身浮现,如同无数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汇聚成一条温暖而璀璨的光之河流,缓缓地、坚定地流向那静立不动、坦然等待最终命运降临的“镇狱魂”。
金色的光流将其庞大的魂体完全包裹,它胸口那巨大裂痕处的功德光焰与之呼应,瞬间如同燎原之火般,蔓延至它全身每一个角落。
“嗤嗤嗤——”
浓郁如墨的黑烟从“镇狱魂”体表疯狂升腾而起,那是构成它“孽形”的凶煞之气被彻底净化的景象。空气中弥漫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朽与新生气息的味道。它那黑铁般坚硬、漠然的魂体,在纯净的金光中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脸上的痛苦神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一种卸下万古重担后的释然,那双眼中最后的一丝悲悯,也最终化为一片如同雨后晴空般的清澈与宁静。
在魂体即将彻底消散、回归本源的最后一刻,它再次望向张大山,嘴唇微动,最后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意念,跨越了魂识的阻隔,直接传递到张大山的脑海深处:
“小心……‘冥渊’……‘圣主’非……此界之物……”
“三十七凶魂……尔等已净其三十五……善……”
“余下二……在……”
意念至此,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
它的魂体彻底化为无数点纯净的、柔和的白色光粒,如同无数获得了自由的萤火虫,在布满碎石与能量焦痕的石窟中翩跹飞舞,将这片死寂之地映照得宛如梦境。紧接着,这些白色的光粒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遥远幽冥深处的牵引,迅速汇聚成一道纤细却无比纯粹的白色流光,如同逆行的流星,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厚重的石窟顶部,消失在众人的感知之中——那是它残存的地府官印,在最终时刻,指引着它这缕饱经磨难的残魂,回归其应有的归宿。
幽舵掌控下的最后一头天罡凶魂——“镇狱魂”,就此彻底净化,魂归地府。
随着“镇狱魂”的消散,石窟内那令人窒息的重压感与浓郁的阴煞之气骤然消失无踪。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战斗痕迹,弥漫的烟尘,以及三个身心俱疲、伤痕累累的人。
一种近乎虚无的寂静笼罩下来,唯有三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张大山维持着结印的姿势,久久未动。脸上的暴戾与悲愤已经彻底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被掏空般的空虚。老潘被轮回漩涡强行拉走的一幕,连同那徒劳伸出的手、指尖可能留下的灼印、以及那浩瀚无情的法则之力……一切的一切,如同最深刻的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魂体的伤势更加沉重。
“张道友……”苏月棠轻声唤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担忧。她看着张大山那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侧脸,以及周身那极不稳定的气息波动,心知他此刻的状态差到了极点。
石小山也忍着右臂那愈发剧烈的、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般的怨毒疼痛,蹒跚着走到张大山身边,声音因虚弱而有些发颤:“大山哥,你……你的伤……”
张大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下了结印的双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了他最后的力气。他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炭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用手撑地,尝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身,脚步虚浮,身形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曾经是幽舵核心据点、如今已彻底破败死寂的石窟,最终落在魍长老形神俱灭的地方,又望向“镇狱魂”化作流光消失的空中。
结束了。
幽舵,这个纠缠了如此之久,带来了无数危机与痛苦的邪恶势力,终于在此刻,随着最后一位长老的陨落和最后一头被控制凶魂的净化,算是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他心中,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与轻松。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怔怔地看着那几根手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老潘神魂时,那轮回法则恐怖反噬带来的、深入灵魂的灼痛感,以及那可能留下的、微不足道的五个指印。
“老潘……”他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一路……走好。”
他知道,故事还远未到真正结束的时候。
“镇狱魂”最后的警示言犹在耳——“冥渊”、“圣主非此界之物”。
潜逃无踪、仇恨深重的玄阴门隐娘,以及她手中那最后的两头天罡凶魂,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还有,家中倩倩那日益临近的生产期,以及那冥冥之中、由轮回法则亲自书写,注定要降临在他身上的……那份牵挂与责任。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他此刻,什么都不愿再去想,只想回家。
回到那个有絮叨却关爱他的父母、有温柔等待他的妻子、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有昏黄温暖灯光的小小家园。那里,是他此刻唯一渴望的港湾,也是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源泉。。。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石窟中虽然依旧浑浊,却已不再充满煞气的空气,强行振作起那几乎要溃散的精神。)
他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在那三个早已气绝多时的幽舵骨干尸体上略微停留。这些家伙生前作恶多端,身上或许还留着些害人的东西,不能任其留在此地,以免节外生枝。
“小山,”他声音沙哑地吩咐道,“去看看那三个家伙身上,有什么法器、邪门物件,都收起来。小心些,别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明白,大山哥。”石小山立刻点头,强忍着右臂的疼痛,走到那三具尸体旁,蹲下身,用未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搜查起来。他动作麻利,很快便从尸体上找到了几件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物品:一面刻画着扭曲鬼纹的小幡,几枚漆黑的骨钉,还有一块不知用途、触手冰凉的墨玉牌。他将这些东西用一块从尸体上扯下的布片包好,拎在手里。
处理完这最后的琐事,张大山才转过头,对身旁同样疲惫不堪的苏月棠和石小山,露出了一个无比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不容摧毁的坚定的笑容: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