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墙壁,粗糙的床单,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廉价消毒水气味。张大山靠在旅馆房间唯一的椅子上,缓缓活动着左臂。剧痛依旧,每一次肌肉的牵拉都像是钝刀子割肉,但那萦绕在伤口深处、如同附骨之蛆的阴冷滞涩感,确确实实消失了。
丙叁玖的“深度净化”物有所值。那“痨病鬼”留下的“朽疫之气”被连根拔起,此刻左肩只剩下纯粹的血肉之伤,虽然行动不便,痛感鲜明,但至少不再无时无刻地侵蚀他的生机。这是一种久违的、属于活人的痛苦,带着一种荒谬的庆幸。
代价是一颗怨念结晶,以及更深地欠下了丙叁玖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那阴差圆滑市侩的嘴脸,尤其是最后提及的“阴宅贷”和他那被评估为“客死异乡,埋骨无名”、“因果纠缠,葬于虚空”的诡异命格,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入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心神。
未来?一块属于自己的埋骨之地似乎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这念头一起,便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莫被妄语扰了心神。”潘舜的声音在灵台中响起,带着一丝消耗过度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固有的沉稳,“命途之说,玄之又玄,未见其全貌,岂可尽信?丙叁玖之言,或有夸大,或藏机锋,不可全盘纳入心田。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应对眼前之局。伤势既除根本,便是天幸。”
“老潘说得在理!”葫爷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不少,显然张大山身体状态的改善对它这个栖息于灵台的器灵也有裨益,“管他娘的未来埋哪儿?黄土一堆还是扬了四海,都是后话!现在能活蹦乱跳,扛着爷去挣功德才是正经!那白袍鬼虽然心黑手狠,要价贼高,但手艺没得说!你小子现在这身板,起码能扛着爷再跑几条街,会会那些不开眼的魑魅魍魉了!”
张大山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了葫爷这番混不吝的“鼓励”。他艰难地挪动身体,从随身那个破旧的背包里拿出旧货摊主老陈给的伤药和内服药粉。褐色的药粉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面无表情地就着旅馆房间里提供的、带着一股漂白粉味道的凉水,仰头咽下。
药力很快化开,一股温热的暖流仿佛干涸河床迎来了涓涓细流,开始在他冰冷而疲惫的四肢百骸中缓慢扩散。他闭上眼睛,摒弃杂念,依照潘舜所授最基础的吐纳法门,引导着这股药力与自身微弱的气血相合,一点点滋养着受损的经脉,修复着过度透支的元气。
这一次入定,便是大半天光阴流逝。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夕阳西沉,橘红色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斑驳的地板上投下狭长而黯淡的光斑。腹中传来雷鸣般的轰鸣,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在连番恶战与重伤后近乎枯竭的消耗。
他细细感知了一下自身状态。伤势大约恢复了三成,左臂依旧不敢用力,后背被“刽子手·张”刀芒余波扫中的灼伤也还隐隐作痛,但至少行动已无大碍,体内那股虚弱无力、随时可能倒下的感觉减弱了不少。
生存的危机暂时缓解,但现实的困境却如同冰冷的铁壁,矗立眼前。他清点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资产”:零散的现金凑在一起,只够买几顿最廉价的盒饭,连支付下一晚的旅馆房费都显得捉襟见肘。功德点:刺眼的-105。这意味着他不仅无法从地府系统获得任何帮助,还背负着一笔不小的债务。杀猪刀灵性尽失,裂纹遍布,近乎一块废铁。武生酒壶空空如也,那点“英武不屈”的意念早已消耗殆尽。就连刚立下大功的葫爷,也因为之前吞噬“朽疫之气”和连番助战而灵性受损,急需能量补充。
而潜在的敌人呢?“影蚀”组织因其抢夺定魂藓而结下死仇,行踪诡秘,手段狠辣;“伶魂”本体未灭,威胁极高,还与“影蚀”有所勾连;“痨病鬼”虽被暂时击退化身,但其本体“疫鬼”不知潜伏在何处,虎视眈眈;更不用说城北法场口那个仅仅煞气余波就险些要了他命的“刽子手·张”……
穷,太穷了。穷得叮当响,穷得连受伤都成了一种奢侈。无论是维持阳世生存的现金,还是维系地府契约、获取力量的功德点,他都极度匮乏。
必须立刻搞到资源,刻不容缓。
他拿起那部屏幕裂纹又加深了几道的地府手机,指尖划过冰冷粗糙的屏幕,艰难地刷动着任务列表。那些奖励丰厚的任务,要么距离遥远,要么描述模糊、危险程度未知,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力承接。而一些奖励几十点功德点的零星任务,比如“驱散某老旧居民楼低等游魂”、“净化某处轻微怨念残留”,对于他庞大的负功德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而且完成它们同样需要消耗时间和精力,甚至可能引发新的麻烦。
他的目光,最终沉郁地落在了丙叁玖临走前提到的那个信息上——城北法场口,“刽子手·张”(编号柒)煞气异常活跃。
天罡凶魂,编号柒!这意味着极高的危险,但也意味着一旦成功缉拿或哪怕只是取得关键进展,所能获得的功德点奖励也必然是惊人的。如果能想办法……不指望现在就能正面抗衡,但哪怕是收集一些关于它活跃状态的情报,或者找到一丝削弱它的方法、获取一点逸散的煞气样本,或许也能从地府那里换取一些紧急资源?
这个念头极其冒险,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但他环顾自身,除了这条勉强捡回来的命和一身破烂,似乎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了。
在去碰“刽子手·张”这个硬钉子之前,他需要先补充一些基础的物资,尤其是能应对煞气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只能去找那个消息灵通、门路复杂的旧货摊主——老陈。
夜幕如同浓墨般彻底浸染了城市。张大山拖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左臂下意识地护在身前,再次来到了老陈那间藏在偏僻小巷深处、白天都显得光线不足的旧货铺。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灰尘、霉味以及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老陈正就着一盏灯罩泛黄、光线昏沉的台灯,用一把小巧的棕毛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一个满是铜绿和污垢的三足香炉,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目光在张大山苍白的脸色、明显不便的左臂以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神态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如同往常一样,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陈老板。”张大山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
“来了?”老陈放下手中的刷子和香炉,拍了拍沾满铜绿的手指,“看你这样儿,是刚从哪个鬼门关溜达回来?气色比上次还差。这次想要点什么?‘补药’还是‘家伙事儿’?”他说话一如既往地带着点江湖人的直白和调侃。
“都要。”张大山言简意赅,走到柜台前,身体大部分重量靠在柜台上,以节省体力,“能快速恢复元气的药材,效果要好,价钱……尽量公道点。另外,有没有能克制或者吸收煞气的东西?便宜,实用最好。”
老陈嘿嘿一笑,露出被烟叶长久熏燎的黄黑色牙齿:“恢复元气……立竿见影的没有,循序渐进、固本培元的倒是有。正巧前几天收来点老山参的参须,年头不算顶好,但药性纯正,配合几味我自己配的草药,用温水泡服,对你现在的身子骨最是合适。就是这价钱嘛……”他报出了一个数字,让张大山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白了一分,眼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至于克制煞气……”老陈似乎没看到张大山的窘迫,转身在那排堆满杂物的货架深处翻找起来,嘴里兀自念叨着,“桃木剑、八卦镜那些玩意儿,样子货居多,对付寻常阴气还行,真对上成了气候、带着刑伐杀戮意味的凶煞,跟纸糊的没两样,而且死贵。你要便宜实用的……喏,看看这个。”
他费力地从一堆破铜烂铁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看起来像是从哪个荒废庙宇角落里捡来的旧麻布袋。袋子不大,入手却有些沉甸甸,表面用暗红色的朱砂画着一些模糊扭曲、几乎难以辨认的符文,袋口用一根褪色发黑的红绳紧紧系着。
“【收煞袋】。”老陈把袋子放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民间老匠人用土法子做的,材料不值钱,就是这画符的手工费。效果嘛,别指望它能主动去吸那些凶煞之气,但如果你有本事引导一部分煞气冲击它,它能装进去一点,暂时困住,削弱其凶性。不过是一次性的玩意儿,用完一次,里面承载煞气的矿粉和符文差不多也就废了。胜在便宜,够你用几次探探路。”
张大山拿起那个毫不起眼的【收煞袋】,入手微沉,能感觉到里面装着细密沉重的粉末。他凝神感应,确实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针对煞气的封禁之力。虽然简陋,但对于如今囊中羞涩、几乎山穷水尽的他来说,这已经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了。
“另外,再给我来点最次的朱砂和空白黄符。”张大山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剩下的那点皱巴巴的钞票,勉强够买下参须、【收煞袋】和最基础的画符材料。
“成。”老陈利索地把几样东西用旧报纸包好,收了钱,动作熟练地将钞票塞进腰间那个油腻腻的腰包里。然后,他状似无意地,一边用抹布擦拭着柜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小哥,听说……最近城北那边不太平啊。”
张大山心中一动,抬眼看向他:“陈老板听到什么风声了?”
“风声谈不上,”老陈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讲述都市怪谈的神秘感,“就是听几个跑夜车送货的司机提过几嘴,说城北老法场口那片,这半个月来,晚上常有怪声。不是风声,那声音……听着像是……磨刀!嚯嚯的,听着人心里头发毛。还有人说,隐约能听到铁链子拖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哗啦的。”
磨刀声?铁链声?张大山眼神一凝,这与“刽子手”的身份特征高度吻合!
老陈继续道:“而且,就前几天,有个不信邪的混混,喝了点马尿,晚上跑那边去撒野放水,结果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昏死在路边绿化带里。抬回去醒了之后,人就有点魔怔了,嘴里胡言乱语,说看见一个穿号衣的无头鬼拿着大刀追他……最邪门的是,他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子,不深,但特别齐整,像是什么极快极薄的东西擦过去的,医生说不是勒痕,倒像是……刀锋蹭过的痕迹。”
刀锋痕迹!张大山的心沉了下去。这“刽子手·张”的凶戾和影响力,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活跃和可怕。它不仅自身煞气凝聚不散,其影响力甚至开始波及到误入其领域的普通人!
“谢了,陈老板,这消息很重要。”张大山将包好的东西仔细收进背包,心中对城北法场口的危险等级评估又上调了不止一级。
离开旧货铺,晚风吹在身上,带着一丝凉意。张大山没有立刻前往城北那个凶地,而是先回到了那间廉价的旅馆。他需要尽快利用刚买的药材恢复一丝力量,并且做好尽可能充分的准备。
他将那点珍贵的参须取出一小撮,含在舌下。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甘苦味在口中弥漫开来,随即化为一股精纯温和的药力,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干涸的经脉,滋养着受损的元气。同时,他铺开那叠质地粗糙、颜色暗黄的空白符纸,凝神静气,不顾精神力的剧烈消耗,开始绘制符箓。
这一次,他画的不是攻击性较强的【斩煞符】,而是潘舜根据他目前状况和面对的目标,临时传授的一种更侧重于“引导”和“困缚”煞气的【引煞符】。这种符箓结构更为复杂,对心神专注度和法力掌控的要求更高。
失败。又一次失败。粗糙的符纸在绘制到关键节点时,毫无征兆地自燃,化作一小撮灰烬。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左肩的伤口也因为这持续的专注和法力消耗而传来阵阵刺痛。
他咬了咬牙,含住更多的参须,借助药力支撑着几乎要枯竭的精神。终于在连续失败了五次,浪费了数张黄符后,第六张符箓在他笔下缓缓成型,朱砂的线条虽然不够流畅完美,但终究完整地连接了起来,符成瞬间,微弱的灵光一闪而逝。
成了!一张【引煞符】!
他不敢停歇,趁着手感尚在,又耗尽最后的精神力,勉强绘制出了第二张成色更差的【引煞符】。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但看着那两张微微泛着灵光、承载着希望与风险的符箓,以及那个不起眼的【收煞袋】,心中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底气。这就是他目前全部的、寒酸得可怜的依仗了。
强迫自己休息了几个小时,待到子时将近,一天中阴气最盛、也是某些存在最为活跃的时刻,张大山再次出发,如同一个融入夜色的幽灵,朝着城北法场口的方向潜行而去。
法场口位于老城区的边缘,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废弃,原本公开的行刑场地早已被改建成了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栽种了些树木花草,安置了石凳石桌,供附近居民休闲。但“法场口”这个充满血腥气的旧名,依旧牢牢刻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连带着这片区域,在夜深人静时,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森。
公园不大,树木却长得格外葱茏,在浓重的夜色下,枝叶纠缠,如同一团团墨绿的鬼影。还未真正靠近,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铁锈、淡淡的血腥,又混合着泥土和陈年腐朽物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作呕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