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瑾立刻照做,用家里最厚实的棉被将林卫东裹成一个严实的襁褓,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又给他戴上了那顶厚厚的棉帽。
林瀚章弯下腰,周文瑾帮忙将儿子扶到他宽厚的背上。林瀚章用两条强有力的胳膊牢牢托住儿子,侧头对周文瑾说:“你把门锁好,后面跟来。路上黑,小心点。”
说完,他背着儿子,一头扎进了门外冰冷刺骨的夜幕中。
伏在父亲宽阔而坚硬的背上,林卫东在昏沉与灼热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颠簸和震动。父亲走得很急,步子迈得又大又稳,几乎是在奔跑。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但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紧贴着父亲的脊背,反而能感受到那层厚重工装下传来的、父亲滚烫的体温和因为急促奔跑而剧烈起伏的肌肉运动。
他的小脸贴在父亲的颈窝处,那股浓烈的、属于工厂和钢铁的独特气味——机油、金属碎屑、汗水、还有一丝淡淡的烟草味——前所未有地、霸道地充斥着他的鼻腔。这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呛人,但在此刻,却奇异地混合成一种极其可靠、令人安心的力量源泉。他听到父亲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团团地喷出又迅速消散。父亲的脚步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声响。
在这朦胧而难受的意识里,林卫东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存在。这个背影,不像母亲那样柔软芬芳,它坚硬、粗糙、带着汗水和油污,却像一座可以移动的大山,为他挡住了所有的寒风和危险,坚定不移地载着他奔向安全和健康。一种混合着依赖、崇拜和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悄然滋生,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周文瑾锁好门,小跑着跟在后面,看着丈夫背着儿子在寒夜中奋力前行的背影,眼眶不禁湿润了。这个男人,肩上扛着国家的重托,此刻,背上负着家庭的希望。
一路疾行赶到职工医院。急诊室的灯光惨白而冷清。值班医生认得周文瑾,立刻进行检查。诊断果然是重感冒引发的高烧和急性支气管炎。
“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拖下去怕是要转成肺炎了。”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给林卫东打退烧针,安排输液。
林瀚章一直守在旁边,直到看着儿子的呼吸逐渐平稳,体温在药物作用下开始下降,烧得通红的小脸渐渐恢复正常颜色,沉沉睡去,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浓重的疲惫感再次席卷全身。
周文瑾心疼地看着丈夫:“你快坐下歇会儿吧,看你这一身…累坏了吧。”
林瀚章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拉过一张凳子,就坐在儿子的病床边,目光落在儿子恬静的睡颜上,久久没有移开。这一刻,什么“争气钢”,什么技术难题,仿佛都暂时远去了。他只是一个守护着生病孩子的普通父亲。
后半夜,林卫东的烧基本退了,睡得也安稳了。周文瑾让林瀚章回去休息,他却不肯。
“我就在这儿靠着眯一会儿就行,天快亮了,一会儿直接去厂里。”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持。他从随身带着的、那个磨破了边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写满数据和图表的稿纸,还有那本俄华技术词典,就着病房昏暗的灯光,再次沉浸进去。
于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林卫东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退了烧的身体感觉轻松了许多,喉咙也不再那么干痛。他微微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父亲的身影。
林瀚章侧对着他,坐在凳子上,身体微微前倾。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下巴上胡茬凌乱,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倦容。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专注地盯着膝上的图纸,手指间夹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地写下几个公式或数据,眉头紧锁,仿佛正在与一个无形的对手进行激烈的搏斗。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其他病人轻微的鼾声和父亲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昏暗的灯光将他专注而疲惫的侧影投在白色的墙壁上,那影子巨大而沉默,混合着汗水、油污、钢铁的气息,以及一种林卫东此时还无法完全理解、却为之深深震撼的坚韧与责任。
这个背影,这个在黎明前的微光中,于病儿床前仍不放下工作的、沉默而坚韧的背影,如同一幅永恒的剪影,深深地、深深地刻进了林卫东的记忆深处,再也无法抹去。他静静地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父亲世界里那份沉重的专注。
窗外,厂区上空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微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父亲的战斗,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