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石久宽师傅,就是我在信里跟你提过的上海老工人,他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他没有多少文化,但那双眼睛就像尺子,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能感知一切力学奥秘。在他的指挥下,我们用人拉肩扛,用最简单的倒链和撬杠,硬是将那几十吨重的大家伙,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分一毫地挪到了准确的位置!
他的字迹因为激动而略显潦草:
当基础最终精准就位的那一刻,整个工地都沸腾了!连一开始坚决反对的苏联专家阿廖莎,都冲过来对着石师傅竖起大拇指,用生硬的中国话连声说‘老师傅,非常好!’。文瑾,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无比自豪!不仅仅是为石师傅,也是为我们所有中国工人!苏联的图纸固然先进,但真正让它在这片土地上变成现实的,是我们中国人的双手和智慧!
他的笔锋流转,情感自然而然地升华:
虽然这里很苦,北风像刀子,窝头硬得像石头,睡觉要戴棉帽子。但每一天,我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的热情在胸中燃烧。我们正在做的,是真正意义上的‘白手起家’,是把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用我们的汗水和智慧,一点点变成真实的厂房、高炉、机床!
我常常站在工地上,看着那一片繁忙的景象,尽管眼前还是荒芜和混乱,但我仿佛已经能看到不久的未来,从这里生产出的优质钢铁,会变成一台台拖拉机奔驰在祖国的田野上,会变成一根根铁轨铺向遥远的边疆,会变成保卫国家的飞机大炮!一想到这些,眼前所有的艰苦,都觉得值了!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无比清晰的意义!
写到这里,他对事业的激情与对家庭的思念,如水乳般交融在一起:
文瑾,我们的孩子,将来会出生在一个崭新的国家。我希望他(她)长大的世界,不再有战乱和饥荒,而是充满机器轰鸣和丰收的喜悦。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我的远离,都是为了他能拥有那样的未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安心待产。无比想念你,想念家乡的阳光。但请放心,我在这里,不仅是为了责任,更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
盼早日收到你的回信。夜已深,工友们都已熟睡,就此搁笔。
勿念,珍重。
夫 瀚章
于鞍山基建工地 寒夜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满腔的激情与思念都倾注在了这几页信纸上。仔细地将信纸叠好,塞入信封,用工整的字迹写上周文瑾在武汉的地址。他将信封放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温度和思念传递过去。
然后,他小心地将信收回行李包最内侧,贴身放好。这封信,要等到明天休息时,才能找机会寄出。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困意袭来。他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脚,重新挤回那冰冷坚硬的大通铺上,在工友们沉重的呼吸声中,闭上了眼睛。
身体依旧寒冷疲惫,但内心却因为这场无声的倾诉而变得温暖而充实。家书,在这遥远的北国寒夜,成为了连接艰苦现实与温柔情感的唯一桥梁,价值何止万金。
窗外,北风依旧,一弯冷月无声地照在这片沸腾后又陷入沉睡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