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倾云剑诀(2 / 2)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强调:“用你的脑子,用你对剑道的理解,不是用你那点可怜的、尚未恢复的灵力。”

我盯着他微微收缩的瞳孔,给出了最后的通牒,或者说,是第一次真正赋予他弟子身份的责任:“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这‘弟子’的名分,也就名不副实,不必再提。”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白不过。这不是商量,是命令。这也不再是之前那些带着折辱或试探性质的琐事,而是一次真正的、属于“师徒”之间的考验。他不能、也无法再依靠残存的灵力去强撑场面,他必须剥离所有外在,纯粹依靠他浸淫剑道的深厚积累和最本质的理解,去完成这次教导。

萧沉沉默了下来。他垂着眼,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有那微微抿紧的、缺乏血色的唇,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涛汹涌。他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远处演武场的喧嚣作为背景。

片刻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细微的颤音。他抬起眼,目光中虽然仍有忐忑,却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他后退半步,对着我,极标准、极认真地拱手,深深一揖:

“弟子,领命。”

午后,阳光正好,金色的光辉洒满天衍宗连绵的殿宇楼阁。我隐去身形与气息,如同融入空气的一缕微风,悄然出现在距离外门演武场不远的一处视野极佳的高阁飞檐之上。

凭栏下望,足以将整个演武场的景象尽收眼底。

下方,巨大的青石铺就的演武场上,数百名身着统一青色劲装的外门弟子正在执事的口令下,整齐划一地演练着“倾云剑诀”。剑光闪烁,呼喝声此起彼伏,气势看起来颇为壮观。然而,在我眼中,这些弟子的招式大多徒具其形,灵巧不足,滞涩有余,许多关键处的转折僵硬无比,确实如同那份报告所言,进展缓慢,谬误频出。

而当那一身月白常服、身姿清绝挺拔、面容却异常苍白的萧沉,在一位面色有些古怪的外门执事引领下,出现在喧闹的场边时,就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沸腾的油锅,瞬间引起了所有弟子的注意。

原本还算整齐的练剑队伍,出现了一阵明显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到那个月白色的身影上。那些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毫不客气的探究、深深的不屑与怀疑,当然,也有少数几个前日在清河镇见过他出手或听闻过传闻的弟子,眼中流露出的是难以掩饰的敬畏与复杂。

负责教导的执事显然提前得到了明确的吩咐,虽然面色依旧古怪,眼神里写满了不认同和担忧,但还是硬着头皮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用一种干巴巴的、毫无波澜的语气简单介绍道:“肃静!这位是楚长老座下弟子,萧沉。今日特来为大家讲解、演示‘倾云剑诀’之精要,尔等需认真观摩,仔细领会!”

这话一出,场面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陷入了一种更为诡异的尴尬和寂静之中。让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而且关于其“炉鼎”、“禁脔”等难听传闻早已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人,来指导他们修炼剑法?这简直是对他们、对剑道的侮辱!不少性格外露的弟子脸上,立刻露出了明显的不服气,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发出了嗤笑声。

萧沉就站在那片怀疑与轻视目光汇聚的中心。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垂在宽大衣袖下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青白色。阳光照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甚至能看清他额角反射的微光。

他似乎深深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一刻,他目光是一种沉静如古井深潭般的专注,一种摒弃了外界所有纷扰、只专注于手中之“剑”的绝对凝定。

他没有拿剑,甚至没有去看场边兵器架上那些寒光闪闪的长剑。他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并拢食指与中指,以指代剑。

“倾云剑诀,”他开口,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与平稳,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入每个弟子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静力量,“重意不重力,重变不重形。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剑随心动,方得真谛。”

他无视了所有质疑的目光,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开始了他的讲解与演示。“请看此处——”

话音落下,他并指为剑,开始演练那套所有外门弟子都早已烂熟于心的“倾云剑诀”。没有动用丝毫灵力,没有激起半点风声,仅仅是最为基础、纯粹的招式动作。然而,就是这最简单的动作,在他手中施展出来,却仿佛被瞬间注入了灵魂与生命!

他的指尖划过空气,轨迹圆融流畅,没有丝毫窒碍,当真如行云流水,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每一个看似微小的转折,每一次看似平常的递出、回收、格挡、突刺,都精准无比地诠释着何为“意注璇玑,气贯曲垣”,将力量该如何在体内流转、剑势该如何随敌变化、如何以最小的消耗发挥最大的效果,剖析得淋漓尽致,如同一位技艺超群的外科医生,精准地解剖着剑法的脉络!

他一边从容不迫地演示,一边用平稳清晰的语调讲解着每一个动作的关键、容易走入的误区以及纠正的方法。那些困扰了台下弟子多时、甚至连执事都难以准确指出的瓶颈和谬误,被他三言两语,配合着精准到毫巅的动作演示,轻易点破。

起初的不服、不屑和窃窃私语,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整个巨大的演武场,变得鸦雀无声。所有弟子,包括那位一开始面色古怪的执事,都看得目不转睛,脸上最初的不以为然早已被震惊、专注和恍然大悟所取代。甚至有不少弟子,看着他的演示,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神情,忍不住跟着他的动作,开始小心翼翼地比划、模仿起来,试图抓住那玄而又玄的“剑意”。

高阁之上,我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我静静地俯瞰着下方。

阳光下,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显得愈发清绝。他从容不迫,侃侃而谈,指尖划动间,自有一股指点江山的雍容气度。虽然他脸色依旧苍白得令人心惊,偶尔因为某个幅度稍大的演示动作而会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隐有痛楚之色,但当他完全沉浸于剑道的讲解与演示之时,周身那种由内而外、自然流露出的渊渟岳峙、令人心折的宗师气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被病容和卑微的伪装所完全掩盖。

那是属于前世指挥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将军气势,更是玉清境剑尊的风华与底蕴,是数百年来对剑道极致探索凝聚出的智慧之光。即便灵力尽失,道基崩毁,沦落至此,那份刻入骨子里的骄傲与卓绝,依旧会在不经意间,熠熠生辉。

我凝视着那道身影,看着他在逆境中重新挺直的脊梁,看着他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握住了属于他的“剑”。

良久,我紧抿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心底某个角落,仿佛有一块坚冰,悄然融化了一丝。

这才……像点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