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能发出阵阵充满不甘与痛苦的愤怒咆哮,用那条相对完好的后腿吃力地支撑着身体,朝着凌云的方向艰难地、一瘸一拐地挪动了几步。但每移动一下,断腿处传来的钻心剧痛都让它浑身抽搐,忍不住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嘶吼,粘涎混合着血沫从獠牙间滴落。
最终,这头凶悍的妖兽似乎凭借残存的兽类本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在短时间内杀死这个可怕人类的可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不仅无法复仇,反而可能引来其他危险,甚至可能因为伤势过重而倒毙于此。它深深地、极其不甘地看了一眼躺在岩石旁、看似奄奄一息却依旧眼神锐利的凌云,那目光中的怨毒几乎要滴出血来。然后,它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饱含屈辱和暴怒的低沉咆哮,猛地转过身,仅靠着三条腿,以一种极其别扭而狼狈的姿态,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朝着远处幽暗深邃的山林深处仓惶逃去,巨大的身影很快就被茂密的林木所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妖熊那庞大而危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感知中那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也渐行渐远,凌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才猛地一松,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精神一旦松懈,那被强行压制的无边疲惫和沉重伤势便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光亮和声音都迅速远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
不知在无边的黑暗和混沌中沉浮了多久,凌云才在一阵轻柔而充满焦急的呼唤声中,如同从深海中艰难地浮出水面,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小兄弟?小兄弟?你醒醒啊!听得见吗?”
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一张饱经风霜、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首先映入眼帘。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一身沾满尘土和汗渍的粗布商人服饰,脸上带着深深的焦虑和发自内心的关切神色。在老者身后,还站着几个同样衣衫破损、身上带伤却幸存下来的商队护卫,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对凌云这位救命恩人的由衷感激。
“水……”
凌云的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火灼烧过的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他只能极其艰难地、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一个字。
“水!快拿水来!小兄弟要喝水!”老者闻言,立刻激动地回头朝着护卫们喊道,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颤抖。
一个反应迅速的护卫连忙解下腰间的水囊,恭敬地递了过来。
老者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扶起凌云的上半身,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臂弯里,然后才将水囊的口子凑近他干裂的嘴唇,动作谨慎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清凉甘冽的水流滑入焦灼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滋润了干涸的黏膜,也让凌云昏沉的意识如同被洗涤过一般,渐渐恢复了许多清明。
他转动着依旧有些沉重的脖颈,费力地环顾四周。之前那场冲天燃烧的布匹火焰已经被扑灭,只留下一大堆冒着缕缕青烟的、散发着焦糊味的黑色灰烬。散落一地的货物被幸存者们大致归拢整理了一下,勉强堆放在一起,但整个营地依旧一片狼藉,破碎的车厢、散落的货物碎片、翻倒的箱子随处可见。地面上,还残留着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斑斑血迹,以及妖熊留下的巨大爪印,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遭遇战的惨烈与残酷。
“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老者见凌云神志清醒,眼神也有了焦点,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连忙对着他深深一揖,拱手行礼,态度恭敬无比。他身后的护卫们也齐刷刷地跟着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敬意。
“若不是您挺身而出,神勇无比,智计百出,我等今日恐怕都要葬身那妖熊的腹中,死无全尸了!”老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充满了后怕与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激,“小兄弟的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请受我等一拜!”
凌云虚弱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立刻牵动了体内的严重伤势,一股剧痛从胸腹间传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忍不住龇牙咧嘴,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小兄弟,你伤势太重,脏腑怕是也受了震荡,先别说话,好好歇着。”老者见状,连忙制止他,语气充满心疼和担忧,“我们商队常年行走西荒,多少备了些应急的伤药。我这里还有几瓶上好的金疮药,对皮肉伤有奇效,我这就给你敷上止血生肌。”
说着,老者动作麻利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灰布包裹里,珍而重之地拿出一个用软木塞封口的小巧白瓷瓶,打开塞子,一股淡淡的、带着清凉气息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凌云那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浸透、多处破损的上衣。当看到凌云身上那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伤口时,饶是老者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闪过浓烈的不忍和深深的敬佩。
后背的伤口因为之前的猛烈撞击和摔落,原本结痂的地方再次崩裂开来,血肉模糊一片,甚至能看到一些白色的骨茬;手臂上布满了被碎石和妖熊利爪划出的深深血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握钩的右手虎口,那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周围的皮肉都翻卷着,显然是被巨大的反震力硬生生撕裂的;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小兄弟您为了救我们,竟然……竟然受了如此重的伤……”老者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带着深深的愧疚和感激。
他连忙拿出干净的布条,沾着水囊里的清水,极其轻柔地为凌云擦拭、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血和尘土,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清理完毕后,才将瓷瓶里那淡绿色的、散发着清凉药香的药膏,仔细而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处伤口上。
那清凉的药膏甫一接触到火辣辣、刺痛难忍的伤口,立刻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凉意,如同甘泉流淌,瞬间缓解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痛感,也让伤口边缘的肌肉不再那么紧绷。
简单处理好了最严重的外伤,老者又从那包裹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更小的黑色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黑色药丸。他小心地捏起药丸,递给凌云:“小兄弟,这是‘护心丹’,虽然比不上那些仙家灵丹妙药,但也是我们商队花大价钱从城里药铺购得,最能滋养气血,对内腑的震伤有些固本培元的好处。你快快服下,莫要推辞。”
凌云知道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确实需要药物支撑。他点点头,没有推辞,接过那颗尚带着老者体温的黑色药丸,艰难地送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和醇厚的暖流立刻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随即缓缓扩散开来,如同温煦的暖阳,滋养着他那受损严重、如同破损瓷器般的经脉和脏腑,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和力量感。
“多谢老丈。”凌云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但比起刚才气若游丝的状态,已经明显好转了许多,气息也平稳了些。
“小兄弟您太客气了!该说谢的是我们!”老者连连摆手,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惭愧之色,“说起来真是惭愧万分,无地自容啊!我们商队这么多人,还有护卫,遇到危难时竟然束手无策,反而要靠小兄弟你孤身一人去冒险,以命相搏……若非小兄弟你智勇双全,先用烈火阻吓妖熊,又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精准无比地重创了它的腿关节,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就……早就葬身熊口,尸骨无存了……”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但语气中那份浓烈的后怕和对凌云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已是溢于言表,无需多言。
凌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没有接话。他默默地感受着体内药力流转带来的暖意和身体各处传来的、依旧尖锐但已能忍受的痛楚。
他知道,这次能侥幸击退那头凶悍的妖熊,绝非仅仅依靠运气。
从发现散落火油那一刻起,一个利用环境制造机会的念头就在他脑中瞬间成型;到果断点燃布匹制造混乱和威慑;再到在妖熊因火焰分神的刹那,毫不犹豫地发动致命一击;最后精准地选择关节这个唯一弱点……这看似行云流水的每一步,都凝结了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所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快速判断和决绝行动力。
这是他在西荒这片残酷土地上,经历了无数次与妖兽、与险境、甚至与同类的亡命搏杀后,用鲜血、伤痕和无数次濒死体验换来的宝贵实战经验。
懂得在绝境中冷静观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环境因素;懂得在强敌面前寻找那稍纵即逝的弱点;懂得在看似十死无生的境地中,硬生生搏杀出一条生路!
这些,才是他在西荒挣扎求存中,真正收获的、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珍贵的财富。
“对了,小兄弟,老夫失礼,还未请教您的尊姓大名?”老者见凌云气色稍缓,这才想起连恩人的姓名都还未知,连忙问道。
“我叫凌云。”凌云的声音依旧低沉,但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凌兄弟!失敬失敬!”老者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敬意更浓,“老夫姓周,单名一个‘福’字,是这支小商队的领队,大家都叫我周老。这次真是天大的恩情!不仅救了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更是救了我的小女儿……”
说到这里,周老朝着不远处一辆相对完好的马车方向招了招手,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婉儿,快过来,快来好好谢谢你的救命恩人凌兄弟。”
只见一个穿着碎花布袄、梳着两个小髻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从马车后面探出头来,正是之前蜷缩在车底、被妖熊吓坏的那个小姑娘。她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泪痕,大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眼神中虽然还带着一丝惊魂未定,但更多的已经是浓浓的感激和对这位勇猛大哥哥的好奇。
在父亲的鼓励下,她慢慢挪到凌云躺着的岩石旁,对着凌云深深地、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后怕:“谢谢……谢谢凌哥哥救了我爹爹和大家……也救了我……”
凌云看着眼前这张带着泪痕却努力表达谢意的小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青风城里那些同样天真烂漫的卖花小女孩,一股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暖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些许西荒的冷硬与血腥。
“不用谢。”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对着小女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以后要跟紧爹爹,注意安全。”
小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保证,然后飞快地躲回到了周老的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偷偷地、充满依赖地看着凌云。
周老看着凌云,眼中充满了无以为报的感激:“凌兄弟,您的大恩,我们商队上下实在是无以为报。这点东西,是我们现在能拿出的所有心意了,虽然微薄,但请您务必收下,否则老夫心中实在难安,寝食难安啊!”
说着,周老示意旁边一个护卫拿来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数锭银两,以及一些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药香的疗伤药材,品种虽然不算名贵,但显然都是眼下急需的。
凌云的目光扫过那包裹,尤其在那些药材上停留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周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份内之事。我出手救人,并非为了这些报酬。银两就不必了,你们商队遭此大难,更需要这些银钱来重整旗鼓。”
“这……这如何使得!”周老顿时急了,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凌兄弟您受了这么重的伤,这些药材对您恢复大有裨益,您无论如何要收下!还有这些银两,您路上也需要盘缠啊!您若是不收,老夫……老夫真是于心难安,愧对恩人啊!”
凌云见周老情真意切,态度坚决,又看了看那些药材,沉吟了一下。自己确实需要药物来疗伤续命,独自在西荒拖着这样的伤体行走,无异于自杀。他也不再矫情,指着药材道:“周老盛情难却,这样吧,这些疗伤药材,我就厚颜收下了,正好用得上。至于银两,请务必收回。如此,可好?”
周老见他终于肯收下药材,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好!好!药材您收下,务必要用!凌兄弟高义,老夫铭记于心!只是……只是小兄弟您现在伤势沉重,孤身一人在这西荒行走实在太过凶险。我们商队虽然损失惨重,但也要前往前面的黑风城休整补给。那黑风城虽处西荒边缘,但规模不小,里面有几家颇有名气的医馆,对内外伤都很有手段。您的伤势,非得去那里好好诊治、静养一段时间不可。如果您不嫌弃我们商队现在行进缓慢,就跟我们一起上路吧?也好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路上也能照顾您一二。到了黑风城,老夫定当为您延请最好的医师!”
凌云闻言,心中一动。他现在的状况确实不宜独行,跟着商队前往黑风城,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而且,黑风城作为西荒边缘有数的大城,消息灵通,或许能打听到一些关于西荒深处、关于修行界的有用信息,对他后续的计划也有所帮助。
“周老考虑周全,如此安排甚好。”凌云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份好意,“那就叨扰周老了。”
“哎呀!凌兄弟太客气了!您能同行,是我们商队的荣幸!是老夫求之不得啊!”周老高兴得几乎要搓手,立刻对着护卫们大声吩咐道,“快!快把凌兄弟小心地抬到那辆最稳当、垫子最厚的马车上去!动作一定要轻!稳当些!”
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连忙上前,动作极其小心谨慎,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合力将凌云稳稳地抬了起来,送到了车队中一辆相对完好、车厢内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里。
马车在幸存护卫的护卫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缓缓启动,朝着黑风城的方向驶去。车轮碾过碎石和灰烬,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凌云靠在车厢内柔软的垫子上,感受着车身轻微而有节奏的晃动,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和布匹的气息,隔绝了外面血腥与焦糊的味道。
击退妖熊的胜利,商队众人那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些都未能在他心中激起太多的波澜,更谈不上丝毫的骄傲自满。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能绝地翻盘,与其说是力量的胜利,不如说是智慧、经验和在绝境中抓住一线生机的本能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对环境的敏锐洞察,是对敌人弱点的精准把握,是对那转瞬即逝战机的孤注一掷!
实战技巧的日趋成熟,远不止是拳脚力量的提升,更是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利用环境制造优势的能力,洞察致命弱点的眼光,以及在电光火石间做出最正确决断的魄力!
这,才是他在西荒这片残酷试炼场中,真正获得的、足以安身立命的宝贵财富。
他缓缓闭上眼睛,摒弃杂念,开始默念《青云引气诀》的心法口诀,调动体内那微弱却坚韧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药力,缓慢而持续地滋养、修复着体内严重的伤势。
周老的金疮药和那颗护心丹效果确实不错,药力温和而有效。加上他自身那微弱却生生不息的灵力引导,以及《青云引气诀》那玄奥的疗伤法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翻腾的气血正逐渐平复,受损的脏腑和经脉正被一丝丝温润的力量包裹、滋养,如同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露,伤势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恢复着。
马车外,隐约传来周老低声指挥护卫收拾残局的声音,护卫们劫后余生的交谈声,偶尔还有小女孩婉儿因疲惫或好奇而发出的细微声响。
这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声音,透过车厢的木板缝隙传来,竟让他感到一阵久违的、仿佛隔世般的温暖与安宁。
在这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西荒之中,能够感受到这样平凡而真实的人间烟火气,能够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纯粹的善意与感激,实属不易。
凌云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昏暗车厢里,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他知道,抵达黑风城,将是一段全新旅程的起点。
这段旅程中,必然伴随着新的未知、新的挑战,或许还有潜藏的危险。
但他心中并无畏惧。
手中的铁钩,磨砺出的智慧,在西荒无数生死边缘领悟的法则……这些都是他赖以生存、不断前行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