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更大的笑话,嘴角扯出更加鄙夷的弧度,眼神里充满了“我看穿你了”的轻蔑,“少在这儿跟我装清高!我还不知道你凌云是什么货色?当年在青云宗,你挥霍无度,鼻孔朝天,视金银如粪土。可现在,你不过是个连下一顿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乞丐!臭水沟里的老鼠都比你强!”
“这五两银子,对你来说,就是救命的稻草!就是活下去的指望!”
“难道你要饿着肚子,拖着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骨,在这里跟我演什么骨气清高?”
“哈哈哈……我看你是穷疯了,饿傻了,连怎么弯腰捡钱都忘光了吧?”旁边一个汉子立刻尖酸地帮腔,引来一阵更大的哄笑。
凌云缓缓地弯下了腰。
赵虎和那几个汉子脸上,顿时露出了看好戏的、极度满足的表情,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奋光芒。
他们以为,凌云终究是扛不住了,那点可怜的自尊终究要向残酷的现实低头,要像条狗一样爬过去捡起那锭沾满污泥的“嗟来之食”。
然而,凌云的手,并没有伸向那锭污秽的银子。
他伸出手,探入浑浊冰冷的泥水中,摸索着,然后稳稳地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从泥泞里捞了出来。
银锭上沾满了粘稠乌黑的污泥,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渠沟特有的腐臭腥味。
他握着这块冰冷肮脏的金属,一步步走到赵虎面前。
赵虎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重新堆起那副施舍者的傲慢笑容,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早这样乖乖识相不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凌云并没有将银子递还给他,也没有揣进自己破旧的衣襟。
他只是微微俯身,将那块沾满污泥、湿漉漉、沉甸甸的银锭,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赵虎面前那相对干净一些的青石地面上。
然后,他直起身,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赵虎惊愕扭曲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凌云,虽然落魄至此,却还不至于卑贱到要食这嗟来之食!”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赵虎那张写满错愕和羞恼的脸上!
赵虎脸上所有的笑容、得意、掌控感,在这一刻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惨白底色上迅速蔓延的铁青和涨红,如同开了染坊。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已经沦落到与污泥渠沟为伍、看似摇摇欲坠的凌云,竟然会如此干脆、如此强硬地拒绝他的“施舍”!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将他那带着侮辱意味的“赏赐”,原封不动地“退还”到他脚下!
这不仅仅是拒绝!这分明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谩骂都更响亮的蔑视!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抽在他赵虎脸上的响亮耳光!
“你……你竟敢……竟敢拒绝我?!”赵虎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指着凌云的手指也在哆嗦。
“不是拒绝你。”凌云的目光平静如深潭,清晰地映出赵虎气急败坏的身影,“是拒绝这种,裹着蜜糖的毒药,带着侮辱的所谓施舍。”
“我凌云如今虽穷,虽干着这世人眼中最脏最累的活计,但我挣的每一个铜板,”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都浸着我的汗水,都带着我双手劳作的痕迹。”
“这些钱,我花得心安理得,花得挺直腰杆,花得有尊严。”
“而你的银子,”他垂眸,瞥了一眼地上那锭依旧沾满污泥、在青石板上显得格外刺眼的银锭,语气平淡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太脏了。”
那个“脏”字,他说得很轻,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剧毒的锋利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赵虎的心脏最深处!
赵虎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气得浑身筛糠般剧烈抖动,指着凌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紫,精彩纷呈。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的哄笑和嘲讽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难以置信。他们完全没料到,这个看似风吹就倒的渠沟清理工,骨子里竟藏着如此一根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狭窄的小巷,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蝉鸣和市井的喧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一些被这边争执动静吸引过来的路人,听到了凌云掷地有声的话语,看清了那锭被丢在泥里又被捡起放回原地的脏污银锭,再看向凌云的目光,渐渐从最初的好奇、冷漠甚至鄙夷,悄然转变成了敬佩和一种无声的尊重。
“好!这小伙子,有骨气!是条汉子!”一个挑着担子路过的老者忍不住低喝一声,竖起了大拇指。
“说得对!人穷志不能短!那种人的臭钱,拿了反倒脏了手,丢了魂!”另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也出声附和,声音不大,却清晰。
“就是!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也太欺负人了!拿银子砸人,什么玩意儿!”旁边有人愤愤不平地嘀咕。
这些低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清晰地传入赵虎嗡嗡作响的耳朵里,让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难堪的惨白和羞恼的紫红。他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身上。
他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这场羞辱,不仅没能让凌云颜面扫地,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对方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当众打了脸!丢尽了颜面的是他自己!
他死死地瞪着凌云,眼中燃烧着怨毒和暴怒的火焰,几乎要将对方烧成灰烬。
然而,凌云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那挺拔如松、寸步不让的姿态,却让他心头莫名地生出一丝寒意和畏惧。再加上周围路人那些刺人的目光和议论,更让他如芒在背,无地自容。
“好!好!好一个凌云!”赵虎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每一个字都带着切齿的恨意,“你有种!够硬气!”
“咱们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在这臭水沟里撑到几时!”
他怨毒地剜了凌云最后一眼,如同要将他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然后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带着自己那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手下,气急败坏、近乎狼狈地冲出了小巷。
那锭沾满污泥、象征着羞辱与反击的银子,被孤零零地遗弃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像一块耻辱的烙印。
凌云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巷口刺目的阳光里,他才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压抑在胸腔已久的浊气。
刚才那番平静下的对峙和掷地有声的宣言,并非没有代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破旧的衣衫上。
但他的心中,却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后怕,反而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澄澈的平静,以及一种久违的、踏踏实实的安稳感。
他转过身,重新拾起放在渠边的那柄铁钩,迈步走回散发着腥臭的渠沟旁,准备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
“小伙子,好样的!就该这样!”那位挑担的老者还未走远,再次对着凌云高声赞道。
“对!人活一口气!咱穷归穷,骨头不能软!”旁边也有人大声应和。
凌云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多言。他沉默地弯下腰,将铁钩再次探入浑浊的水中,开始专注地清理那些堵塞的污物。
冰冷的铁钩沉入水下,再次勾住了那块之前顽固卡在石缝里的烂木头。
这一次,他感觉手臂上传来的力量,似乎比刚才更沉稳,也更坚定了一些。
头顶的太阳依旧灼热,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浑浊的渠水。
但他的心湖,却是一片澄澈清明。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在许多人眼中,或许是愚不可及的。放着唾手可得的五两银子不要,偏偏要继续忍受这份污秽与辛劳。
但是,他心中没有半分悔意。
一点也不。
那不仅仅是一锭银子的拒绝,更是对一种屈辱苟活方式的彻底摒弃。
那不仅仅是对自身尊严的扞卫,更是在这片污泥浊水中,向世界宣告——即使跌入深渊,他凌云,也依然有着不可触碰的底线和不容践踏的坚持!
过去的他,仗着天赋异禀和显赫身份,视他人尊严如草芥,恣意践踏,以为那是强者的特权。
而如今,在这最卑微的尘埃里,他才真正领悟,尊严并非与生俱来,也绝非仅仅依附于地位和力量。
真正的尊严,是在一次次的隐忍与坚守中,在淤泥里,一点点、艰难地重新构筑起来的。
是在面对诱惑的甜香和侮辱的利刃时,能够死死守住那道名为“自我”的底线。
是在最卑微的处境里,依然能挺直脊梁,昂起头颅,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这种由内而外撑起的尊严,或许换不来锦衣玉食,不能让他瞬间恢复往昔的力量荣光。
却能让他在每一个艰难熬煎的日子里,活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活得顶天立地,有骨有节!
凌云深吸一口气,手臂猛然发力,腰身一拧!
哗啦!
那块卡得死死的烂木头,终于被铁钩从顽固的石缝中彻底拽了出来,带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他将湿漉漉、沉甸甸的烂木头甩到岸边。再看那渠水,浑浊依旧,但水流却明显变得通畅了一些,汩汩地向前流淌。
一股淡淡的、真实的喜悦,悄然从心底滋生、蔓延开来。
这喜悦,远比得到那五两沾满污泥的银子,要纯粹得多,也踏实得多。
他明白,眼前的路,依旧漫长而崎岖。
重建尊严的过程,注定充满荆棘与未知的挑战。
但就在刚才,在拒绝那锭银子的瞬间,他已经迈出了最重要、也是最坚实的一步。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施舍、肆意践踏的落难笑柄。
他是凌云。
一个身处泥泞、却心向光明的落魄者。
一个虽失却所有外物、却重新拾起了内在脊梁的人。
这就够了。
巷口处,午后灼热的阳光斜射进来,恰好落在凌云的身上,为他沾满污泥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坚韧的金色光晕。
他弯着腰、手持铁钩的身影,在这条狭窄、阴暗、充斥着污秽气息的小巷里,却显得格外挺拔,仿佛一株从坚硬的石缝中顽强钻出的野草,纵然渺小卑微,却蕴藏着不屈的生命力,挺立着永不弯折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