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是他自己!
是他仗着身负百年难遇的九窍玲珑心,就骄纵跋扈,目中无人,视同门如草芥。
是他仗着少宗候选的尊贵身份,就肆意妄为,欺凌弱小,践踏门规。
是他仗着宗门源源不断倾斜的顶级资源,就安于享乐,不思进取,如同蛀虫般挥霍着那足以让无数人嫉妒的天赋。
是他在失败降临面前,从不知道反思己过,只会怨天尤人,迁怒他人,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是他亲手,用这双如今布满老茧的手,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地位、荣耀、前途、尊重——一点点地、无可挽回地毁灭殆尽!
九窍玲珑心,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至宝天赋啊!
可他呢?
他用这举世无双的天赋,最终换来了什么?
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是身败名裂,沦为笑柄。
是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是在这破败不堪、寒风凛冽的破庙里,对着一轮孤寂的残月,在绝望中反思自己这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这难道,也是天赋的错吗?
不。
不是!
错的,从来都是他自己!是他那颗被傲慢和愚蠢蒙蔽的心!
是他没有珍惜这份上天的恩赐,没有驾驭这份足以傲视群伦的天赋,反而被天赋所带来的光环所累,被那膨胀到极致的骄傲所困,最终作茧自缚,坠入深渊!
这个迟来的、血淋淋的认知,像一把世间最锋利的、淬着寒冰的剑,狠狠地刺穿了他心中那最后一道名为“自欺欺人”的防线,直抵灵魂深处!
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但奇怪的是,在这极致的、几乎要将他碾碎的疼痛之中,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放感。仿佛压在他心头多年的一块万斤巨石,终于被这痛苦而清醒的认知艰难地撬动、搬开了一些。
他一直以来,都在怨恨,在愤怒,在不甘。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负面情绪,像无数条阴冷的毒蛇,日日夜夜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理智,让他喘不过气,看不到光。
可现在,当他终于敢于直面自己灵魂深处的丑陋,敢于正视并承认是自己一手造成了这一切悲剧时,那些积压已久的怨恨和无处发泄的愤怒,似乎也随之悄然消散了一些。虽然并未消失,但那份沉重感,却减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冰冷刺骨的悔恨。悔恨自己曾经的愚蠢无知!悔恨自己那盲目可笑的骄傲!悔恨自己将珍宝视若尘土般的不珍惜!
凌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力气。他再次低下头,看向月光下自己那双丑陋的手。
此刻,在清辉的映照下,那些曾经让他厌恶的老茧和冻疮,似乎不再显得那么刺眼丑陋了。它们更像是一个个无比清晰的、刻骨铭心的印记,无声地提醒着他,他曾经经历过何等炼狱般的苦难,曾经犯下过何等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慢慢地松开紧握的拳头,颤抖着伸出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轻轻抚摸着那些粗糙、冰冷、凹凸不平的皮肤。
这双手,虽然丑陋不堪,虽然伤痕累累,却无比真实,承载着他所有的罪与罚。它们见证了他从云端到泥沼的彻底沉沦,也见证了他在这泥沼中绝望的挣扎与苟活。
更重要的是,它们让他切肤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毫无尊严的痛苦,什么是真正的、只为一口饭食而挣扎的生存。
而这些,是他在青云宗那金碧辉煌的殿堂里,用那双被灵泉水滋养得如同美玉般的手,永远、永远也无法真正体会到的深刻。
“呵呵……呵呵呵……”
凌云再次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破庙里显得格外突兀。这一次的笑声,不再是单纯的悲凉和自嘲,而是糅杂着浓烈的苦涩,深入骨髓的悔恨,还有一丝……仿佛拨云见日般的、迟来的清明。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干涩的眼角汹涌滑落。一滴,两滴……越来越多,连成线。滚烫的泪珠,沉重地滴落在他那粗糙如砂纸般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短暂的温热感,然后缓缓地、冰冷地流淌下来,无声地浸湿了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破败不堪的棉袄。
这不是因屈辱而流的泪,也不是因愤怒而流的泪。
这是为过往愚蠢而流的悔恨之泪!是为灵魂觉醒而流的痛苦之泪!
他终于,无比艰难地迈出了那一步——承认自己错误的第一步。
这一步,走得如此艰难,如此痛苦,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却又如此重要,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终于点亮了一豆微弱的烛火。
破庙里,依旧死寂一片,唯有寒风在门外呜咽。
只有那轮孤高的残月,静静地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将清冷而恒久的光辉,执着地洒在蜷缩在稻草中的凌云身上。
他的身体,依旧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依旧疲惫到极点,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沉重。
他的处境,依旧艰难险恶,看不到丝毫转机;依旧绝望如深渊,明天是否还能见到太阳都是未知。
但他的眼神,却在这清冷得近乎残酷的月光映照下,悄然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交织。有对过往的深切悔恨,有对现状的锥心痛苦,但也有一丝……重新审视自己、定位自己的、带着痛楚的清明。
他知道,仅仅承认错误,是远远、远远不够的。
他失去的一切——地位、尊严、力量、家园——不会因为他的幡然醒悟就自动回来。
他所承受的、刻入骨髓的屈辱,也不会因为他的痛哭忏悔就烟消云散。
但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究竟错在哪里,错得有多深!这,或许是他从万丈高崖一路沉沦至今,在这污秽的泥潭中,挣扎着抓到的唯一一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凌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他透过屋顶那个巨大的、如同伤口般的破洞,望向夜空中那轮散发着清辉的残月。
月光清冷,不带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重重黑暗的力量。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不知道命运是否还会给他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熬过这漫长的寒夜,活到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从他内心承认错误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再也回不去了。
他那迟来的反思,终于触及了最核心的根源。
承认错误这痛苦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尽管步履蹒跚。
夜,还很长,寒冷如同附骨之疽。
寒意,依旧刺骨,仿佛能冻结血液。
但蜷缩在稻草中的凌云,他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底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这痛苦的觉醒中,悄然融化。如同这死寂冬夜里,被清冷月光照耀的、顽固的冰雪,虽然缓慢,却已然开始,一点一滴地消融。
他重新将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深深地缩进散发着霉味的稻草里,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然后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他的脸上,不再是麻木的、认命般的平静。而是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混合着痛苦与清明的、极其复杂的、沉重的神情。